第12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590
她重复,一遍一遍说着。雨仍落个不停。
「可是你每天中午得顶着太阳或风雨爬一百三十二个石阶。」
「小姐,为了自力更生,艰难的事习惯了就好。就当运动好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点钱来满足她所要做的事,如珍选择去餐厅打工,她把当天领到的工资加上未来将领到的,预先消费了。那件穿在身上的短衫预支性的做为她自力更生的庆祝。
「有没有多余的工读名额,我也去。」祥浩说。
如珍打量她,从她还穿着短袖棉衫的纤细手臂一直往没有遮蔽的瘦长颈项看上去。问:「我这件衣服好看吗?」她似乎不需要祥浩的回答,眼光移到祥浩手上拿着的一本书,然后说:「你看来不必为了钱太窘迫。你不像我需要大量的衣服。」她嘴里哼出一声轻笑,「喜欢买衣服是弥补对身材的失望。」
「我比你窘迫,因为买不起大量的衣服。」她忽的觉得冷,打开衣橱拿出母亲托祥春为她带来的冬衣,拣老菜残叶般的拣着,和如珍对衣着的讲究相比,她这堆过时的冬衣显得太寒伧,勉强挑了一件暗红底的外套穿上,素朴的式样让她觉得像小学生穿制服,看上去是没有个性的。
她两手插入口袋,竟掏出了一个香火袋。如珍眼尖,问道:「那什么东西?」
她也没预期会有这东西,当初并没有一件件检查这些衣物,「我妈迷信,相信这个可以保平安,特别去庙里求的吧!」她把那香火袋翻来看,袋子里夹着一张红字条,用毛笔工整的写着「出外保平安,有空常回家」。那是母亲的笔迹,生疏、颤抖的字体。
如珍凑近读那些字,她知道她不想回家,她们是两个不想回家的人。她第一次问祥浩:「你家里有什么人?」
她告诉她,一桌子的麻将声,一对职业定位不太确定的父母,二哥刚去服兵役,弟弟念高中,为了逃避麻将声,时常不在家,大哥在台北从事装潢工作,「你那天看到的那个。」
「他很安静。」
「或许是。」
祥浩很难向他人形容她的大哥,在她心中,大哥永远替家人遮起一片天,在他安静的面容下,有一个纤细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甚至连她都难以揣测那个世界的深沉。她不容许别人对她大哥的安静有任何贬抑的含意。
「他的安静永远是好意。」她为祥春辩解。她告诉如珍,她的大哥牺牲学业成就弟妹,他的安静是早熟人生的反射。
「你们长得不像。」
「我们兄妹长得极像,你那天生病,留下的印象不可靠。」
如珍因笃定而极力争辩:「你们除了同样瘦高外,面貌一定是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你搞错了,你只要再见他一次,就知道我们都遗传了妈妈的特征。」
阿良来按铃时,两个女生还在争论容貌问题。如珍换了一条长裤,坐在床边卷起裤管穿丝袜,阿良站在门口,注视如珍穿丝袜的熟练动作。祥浩不习惯男生在别的女生面前毫无顾忌的看自己的女朋友穿丝袜,但因她刚来学校时,阿良载她下山购物,感恩之谊变为熟稔的友谊,所以她原谅阿良的不礼貌,沉默坐回书桌前。如珍仿佛感到了气氛的不对,为了打破沉默,随便找了话题,对阿良说:「别看丝袜一双没多少钱,极容易破,比你们买烟抽贵多了。」
阿良用那懒懒缓慢的声音不以为意的说:「你要穿几百双都没问题,还担心这小钱吗?」
如珍骂他财大气粗。用阿良的钱令她敏感。她说,她去打工了,她自己可以买几百双丝袜穿到毕业。阿良不准她去餐厅打工。她说:「开玩笑,我的行动要你管。」
他们开始吵架。阿良的声音逐渐高起来,要她只管读好英文将来考托福和他一起出国读书。如珍挽起他的手,贴着他的胸臆说:「我看你放弃你的想法,我读中文,早就放弃英文了,要吃饭我可以跟你去,要出国伴读你找别人去吧。」
她和阿良出去,穿着她刚买的那件预支性的自力更生礼物。
而祥浩在房里开始感到不安。当初北上读书,信誓旦旦要自力更生。她却这样无所事事的过了半学期。她在这房里一刻也待不下去。拿起了伞,要到风雨里去,总该做点什么,买份报纸寻找职业栏的工作机会,或者到侧门及山下绕一圈,找找征人启事的红纸告示。
「别说什么,那是你无法预知的世界……当春雨飘呀飘的飘在你滴也滴不完的发梢,戴着你的水晶珠炼,请跟我来……」回绕不完的歌声,指引迷惘不定的魂魄,要去一个笃定的地方,但歌中始终没有指出那个地方。
经过梁铭住的公寓,她抬头望了望梁兄住的那间,空荡的阳台,灰旧的窗影,彷若无人。
她并不期望从那里看到什么,但在抬头那刹那,风雨中的空荡,令人怅然若失,一股寂寞像寒风袭击皮肤般穿透骨髓。
10
祥浩开始在山上山下奔波的时候,已是凄风苦雨的气候,日子阴阴湿湿,幸好山岗上时常刮风,流畅的空气驱除霉气。偶有晴日,白云流畅,观音山轮廓清晰。祥浩在晴日下山,抬头是白云相伴,从克难坡沿阶而下,淡水小镇一隅幡然呈现,河的水影与参差的房舍交相映,老屋的瓦窗因长久湿润而结上一层斑驳的青苔,在天光下闪动耀眼的翠绿。阳光下,最老朽的事物也显得明媚可喜。
祥浩以为冬日的阳光正符合她的际遇,在生活霉湿阴晦的时候,她找到两个家教工作,在山下小镇为两个初中生补习英文,学生的家长是重视教育的小商人,但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学问指导孩子读书,孩子也没有足够的自制力安排自己的学习,她用学了几年的英文领取小商人给予的生活保障金,替他们教导不太爱读书的子女。两个家教工作占去她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末的时间。两户人家,一家在红毛城附近临马路的店铺,书房在二楼,车流声不断侵袭那薄得一点隔音作用都谈不上的玻璃窗,使那位国二的女学生很理直气壮的读不下书。另一户人家在靠近渡船头的旧市场老巷里,腐朽的菜叶味混杂腥膻的海产味,像幽灵般的侵袭鼻膜的味觉,阁楼的国三男学生,在女老师面前表现出几分读书的兴致,但在即将面临联考的最后半年里,他仍分不清动词在英文句型里的必要性,也分不清每个单词的词性。祥浩教起来备觉成就感,却也感到知识重复的繁琐,没有刺激,没有增进,用三个晚上和一个周末去换取经济的独立,感到一个人无论多么脱俗独立或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总要先有果腹的准备。但一思及尚可以用三个晚上一个周末以外的时间从事她想做的事,就觉得日子起码不是那么受五斗米所折。
如珍说:「我既不会英文也不会数学,否则我也想找个家教做,起码不会在厨房里埙一身的菜味。」在她说了这句话没几天,她坐上了柜台填点菜单和结账。那是她向老板极力争取来的,原来坐柜台的商学院学姐决定离开餐厅,专心准备研究所考试,但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如珍使诈说动学姐回家念书去。如珍坐上柜台,开始感到日子充满刺激和新鲜,她的衣着、她的清秀的脸庞可以成为来吃饭的男学生谈论的焦点。基于这个理由,她反过来劝祥浩,别去当什么家教,那个躲在一个小书房教几个不懂事的小毛头的工作真是扼杀青春,她以为年轻有美貌时,应该走到众人前,美丽必要的时候是一种公器,做为人家赏心悦目的焦点,成为生活谈论的乐趣。「一般人都活得太无聊了,在索然无味的生活里,需要有几张美丽的脸引起生活想象,做为枯燥人生的调剂。」如珍说。
无论如珍如何怂恿,祥浩盘算兼两个家教的收入远远超过餐厅打工的收入和学校图书馆工读的收入,而且英文是她的专长,没有理由不运用自己的专长。她一个星期下山四次,步行也好,搭客运车也好,她感到了独立的自在。
这天,她挟了一本书去上课,迎面冷风刮得她脸上丝微刺痛。篮球场上聚集数队穿着鲜艳服饰的啦啦队,在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手中的彩球把天空染成绚丽的颜色,那是大二的女生在为选拔校际啦啦队做准备。这些繁华热闹好像与她无关,除了体育课在操场上活动外,她的生活就是教室与图书馆,寝室与家教,有家的人却如无家,她没有回家的欲望。那驱赶她离家的氛围成为阴暗的一个角落,旅人不想再回首驻足的。
就在网球场处要转向文学院时,晋思从上坡走来,两人的眼光不曾从对方的脸上移开。他像早就等在那儿,看着她的眼光有恃无恐。
「这么巧,你在这里,没课了吗?」祥浩觉得必须找点话讲,以便把两人注视的眼光转开。
「不是这么巧,我查过你的课表,所以等在这三叉路上围捕你归案。」
他带她往网球场边的海报街走去,两排琳琳琅顼的海报如春花乍开。
「你看看文艺周这些活动马上要展开了,你承诺写报道,人倒逃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