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3      字数:3711
  
  到了凌晨时刻,他们回到家中了,如珍一直不肯睡觉,一张苍白的脸如槁木死灰,祥浩寸步不离。到阳光烈烈射窗而人,疲倦的如珍闭上双眼,祥浩问:「说原谅已太迟了吗?」
  「原谅什么?」
  「我若不挥手,你不会伤到神经的。」
  「有你们在,我会一直活得很平安。是不是?」如珍如释重负般的把身子沉到被单下,她真正的闭上眼睛,在阳光的温热里睡去。「就当是赎罪。」在睡去之前,在风干的泪痕下,她没有目的的,不企求回应的,轻轻说出了这句话。
  祥浩拿起吉他,来到客厅,祥春坐在那儿假寐,她问他:「不去上班吗?」
  祥春的眼里透出几许无奈,祥浩心想,原来是两个痴情的人呢,她问:「你能照顾她吗?」
  「告诉她,不要再为了感情的事这么儍,今天爱一个,明天爱一个,这世界上可爱的人很多,失去了今天这个,一条命赔上了,就错失了明天的那个。」
  「你怎不去告诉她?」
  祥春静默。祥浩提着吉他走到门口。祥春问:「你去那里?」
  「我代班,唱早场。」
  她走出来,在皤皤阳光下,再两天就要开学了,而如珍失去了她的尾指,她不知道为什么如珍爱炮口可以爱到以命相许。她不禁想起晋思,她下定决心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除时,只是从他的公寓走出来,倒没有像如珍蛰伏安静了两个月,像火山爆发般的采取了难以收拾的行动。是她爱晋思爱得不够吗?如珍曾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用行动执行她对爱的认知。祥浩但觉生活中失去了什么,日子索然无味,现在,她走向演唱的地方,在那儿,她可以试图用歌声发泄失去了爱情后的惶惑不安。
  19
  开学之后,祥浩感到校园环境看似没变,但他们的实质生活却都在改变中。校园和她当初进来一样,到处是活动海报,活动中心前摆满了社团招生的摊位,新人以好奇的面孔对校园的一切左顾右盼。现在她大二了,是一个自由的人,不属于任何社团,不再因为爱慕谁而勉强进入社团。晋思因为读商学院的关系,大三迁到城区部上课,校园里没有晋思,感觉萧条不少,在大一的一年里,她经历了苦恋的煎熬和独立自主的奔波,和读中学时的平静比起来,好像经过了几个人生似的。而今,苦恋既已告结,她把心思放在学业和演唱上。
  她不再接家教,餐厅演唱的收入,足够她过优渥的学生生涯。「星坊」老板说:「你能唱又有外貌,不要轻易放弃驻唱的机会。」他在「星坊」替她加了两节,原来的「木棉」因要转车,她为了省下通车的时间,只维持一个演唱时段。这两家餐厅已经占满了她课余的时间。深夜时,抱着吉他走在小镇街上虽孤寂,但心中有歌声相伴,又能增加经济收入,她觉到了日子丰实的一面。
  梁铭已经大四,为了准备考研究所,常常到台北的几所大学听课,一方面了解各校的师资阵容,一方面了解研究重点。他对登山社深厚的感情,使他虽退下社长身份,仍时常在那里流连。梁铭第一次到台北听课时,顺道去「木棉」听她唱歌,等她下了时段,陪她回淡水。他们搭火车,在关渡平原和淡水河并行,车行如风,水流不回,日子缓中带急,像那条火车线仅余的岁月。有一天,这条老旧的轨道终将成为历史的片段,成为一笔待追忆的文字资料,留在那些曾经在它的载运下奔向目的地的人的回忆里,直到这些人消失在世界的角落,消失在时间的流程里。就像她和梁铭坐在车里,也将成为过去,也许在回忆里留一辈子,也许很快被遗忘。
  梁铭问她:「你这样会不会太累?还有时间照顾功课吗?」关怀的声音,和那河上的微风一样温柔,在火车的行进间,与时间一样可以成为永恒的注记。而她不知道如何去对待他的温柔,她心里也有丝感动,但那属于感性的部分往往被她用理性的思维掩饰。
  她说,人要经过许多尝试和历练才能够真正了解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为演唱奔波虽然疲累,但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她不想把自己局限在校园里,她受的教育很正统,无非是学生应专心课业,但她不要再受这既有的思维左右,她要了解自己可以如何过生活,可以到达什么样的极限。
  梁铭静静的看着她,眼睛不曾一刻稍离,那是一种欣赏的眼神和隐忍的痛苦,祥浩往往移开视线,去看淡水河上的一片苍茫。观音山仍旧在那儿,总是在那儿,不曾稍动,任人世改变了,或巨大或幽微,任有些人失去了爱情,得到了爱情,它总在那儿。
  「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梁铭问,在车行如风的淡水河岸。
  这情景很像一年前在淡水沙滩,两人坐在月光下谈着将来。而今梁铭一步一步往他的理想走去。不过才一年光景,那原来在沙滩上游玩的一群人已经分散了。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该像你一样,去考研究所?」其实在问这个问题时,祥浩也迷茫。
  「有没有考虑以唱歌为终身职业?」
  可以吗?祥浩在心里问了一个大问号,梁铭在这时成了一个讨论的对象。「我不确定,我喜欢唱歌,可是不知道一辈子都得靠歌唱谋取生活所需时,唱歌可不可以成为一种纯粹的乐趣。」
  「你现在也以唱歌支持学生生活。」
  「那不一样,我还在读书,在学习尚未告一段落之前,还充满了决定前途的变数,以唱歌谋生只算是观赏风景,不是终点,我还没有决定那里应该是终点。」
  「你才升大二,还有时间考虑终点。」梁铭以极温和的语气说,那语言好像轻拂她的发,使她想靠向他的肩膀,却见那对温和的眼,是她不能冒犯与欺骗的,她知道他不是她要找的人,始终不是。
  她说,她很羡慕梁铭大学四年能坚持对社团的热诚,那表示四年里,和校园学生活动有某些程度的契合,他回忆里的大学将是群体的,而她对社团的淡漠和重视自我,使她即使在大学热闹的群体活动间,也只算是蹲踞在自己的角落看着一切的繁华热闹。
  「你大一就在活动中心那个众人仰望的表演台上拿下民歌演唱的冠军,群体为你鼓掌,你的回忆里不但会有群体,还会是群体的中心。」
  她知道梁铭总是对她这么善良、温和、宽容,使她难以承受。
  有几次,她在校园看见梁铭,她总是绕道小径避过他,由于不忍,由于有意的淡然,由于心里默默对他的祝福,她希望他专心,考上理想的研究所。
  如珍升上大三以后,上课的时数减少了,尾指的弯曲使她沉默,使她几乎在公众场所绝迹。她的母亲从台东沿海村落来看她,祥浩第一次看到这个消瘦忧郁的妇人,脸上布满丝丝缕缕的岁月痕迹和未曾修饰的怒意和疲慂,指着如珍骂:「多久没回家了?你自己算!一时阵没看到,就一只手指不能动,下次可是要欠手欠脚?册不要读了,和我回庄脚。」
  她捧着如珍的手指掉眼泪,任如珍如何谎称是不小心给玻璃割伤的,当母亲的仍然不相信。
  「你的性情我还会不知?世间男人有什么好爱?伊爱你的时阵,跟你下跪,不爱你时,当你是垃圾。你为感情割手割肉,妈妈没人爱,又养一家人,透早做生意,半暝才收工,也没想过日子过不下去。妈妈没读册,生活还存一点道理,你还是个大学生呢!道理应该知比我多。」
  妇人像在赶戏码,急着向不同的舞台奔去,她匆匆训诲了女儿,匆匆离开,为了那月乏人照顾的店铺。
  而如珍像个未从梦境苏醒的游魂,无言无语的和祥浩送母亲去车站。在火车鸣笛进站的时刻,如珍望着那一长列车厢,和母亲话别:「不要再担心我,保证到毕业、到你看得到我的时候,我的手脚皮肉都会完整无缺。」
  「那你啥时阵回来?」
  「有假就回去。」如珍做了承诺。
  她们站在月台,火车的乘客下来,另一批等待的乘客要上去,人生如此交错,炮口和小臣从车厢出来,在她们眼前走过,无可逃避的照面,谁也没说什么,他们出站,她们入站,如珍脸色平静如镜。
  而日子也平静如镜。在拣伤的过程,言语都属多余。
  然后,有一天,平静的波面开始荡起细细的涟漪,那个涟漪扩大,是遥远的生命之始撩起的一阵风,远远的吹过来,越来越近。
  那个在醮会认识的大方伯,出现在她的演唱餐厅里,坐在前排的位置,在她刚坐上演唱台时,就看见了他等待的眼神,在那张冷静持稳的脸上,温温的发着光。那是温馨的感觉,她甚至不必喊他大方伯,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已是沟通的语言,招呼都显多余。那时已接近冬天,他穿了一件黑色风衣,正如她身上那件。台北的冬,苍灰的天空,苍灰的气息,他们身上的黑色有些籂瑟,在这苍灰的情境下相遇,好像有些共同的回忆,不必提就了然于心,她觉得他是个懂歌的人,因为他出神的样子仿佛歌声已带他去了哪里,也许一段回忆,也许一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