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
蔡素芬 更新:2025-09-27 09:54 字数:3671
庆生往回走,脸上又恢复一向轻松不在乎的神气,见到撑竹筏的阿伯,他和他们挥手打招呼,人生本来就要轻松过日子,担心什么呢?庆生轻快下了岸,已然将落在明月双颊上的两巴掌忘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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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雨期来得慢却拖得长,近中秋仍时有风雨,往往晴了三四日田上结出白亮亮的盐,却突来一场风雨将盐溶得一干二净,雨水散去后引灌海水进来,刚结了盐又是一场雨,没有人知道雨期到何时才会结束,每下过一场雨他们就以为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过不几天,阴云又来,他们失望地算计着气候过日子。有经验的老一辈都说:「中秋过才无风雨。」这年农历闰八月,第一个中秋过了,他们拿不准哪天可以有连续两三个星期的晴天。
雨期里为了贴补家用,明月和明玉明婵四处替人家剥蚵仔壳,一串串刚从河里采来的蚵仔连壳堆在地上,剥殻的人圍坐四方,明月挺着日益隆起的肚子坐在小板凳上,弓着身子一手拿扁针一手拿蚵仔殻,一个一个剥着,取出的蚵仔放入脚边大碗,为了在论斤计两上领先多拿钱,她快速剥壳,不管那扁针与食指频繁接触磨出的楚痛。往往剥完一大碗后,她才站起来将那碗里的蚵仔端上头家的秤杆,看见秤锤一直往后挪,她脸上的欣喜盖过了腰间和脊椎的酸疼。
她央人帮她在河中搭蚵仔棚,并四处向有蚵仔收成的头家讨取多余的蚵仔殻,买来数捆塑胶绳,姐妹三人通力合作将绳裁成十六尺半一截,再对折,对折处打出一个圆形挂耳,先将蚵壳以铁钉钉洞后再一一穿入塑胶绳,蚵壳每隔三吋用塑胶绳打个结,这样一边塑胶绳大约可以结上二十来个蚵壳,每串两边就有四十来个,长度从八尺缩短到六尺余,挂入河中正好是容易结蚵仔的深度,四十来个空壳可以结出数百个蚵仔,运气好的话过年就可以采收了,明月兴奋地叫着:「看,明年我们就有自己的蚵仔了,要不是知源伯帮我们搭棚子,哪有办法?我们连一只自己的竹筏都没有,若不是知源伯愿意帮我们挂,哪有办法?」
「以后收成怎么办?」明玉问。
「跟人家租竹筏去采,现在我们还买不起竹筏。」明月说:「过了年若能采收,明玉你要较吃力,我那时肚子够大了,不能再做粗重事。若收多就请人来帮忙剥,若收成不好,你和明婵多剥点,我若身体可以也能剥,明辉也让伊玩玩,九岁的囝仔也可以帮点忙了。」
「只有二姐夫不必剥。」明婵半带讥讽与不满地说。明玉偷捏她一把,不准她在二姐面前说二姐夫的不是。
「伊是好命人……」明月叹口气:「唉,说伊没有用。」
自从阿舍到赌间找回庆生,庆生化暗为明,反而光明正大去赌间,这地方是他整个雨期的遮蔽处,他和那群赌兄赌弟公然在杂货店口和庙口谈论赌经,他牌艺精湛,运气好时可以赢得一整个月的生活费,霉运来时也可以输得精光。赌赢时他故意在明月面前数钱,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嘻皮笑脸说:「哪,养家费,你不能说我没有替厝担责任。」明月起先把钞票扔回给他,说:「这款赌博钱,我嫌臭。」后来庆生数次赌输欠人钱,要求她替他还债务,她一生不愿欠人,丈夫欠人她也不愿意,软心替他偿了后,对金钱耗散的恐慌,使她不得不想:他赢的钱她为什么不要?她当然要,就当是庆生欠她的。孰料她收了他赢来的钱,他更明目张胆地赌,连阿舍也管不住他了。
阿舍恨起来就骂明月:「这间厝会败在你们尪某手里。」
明月心中怨叹无处诉,她抱怨:「是你硬要招伊入赘。」
「你别怨恨,是你的命,当初庆生看起来也真好,谁知伊爱赌博,这个三婶婆也真青盲,给我们介绍这款人。你不该给伊钱,若不是你给伊钱,伊哪能赌。你连尪都绑不住,莫要怨叹。」阿舍把所有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她自况是那受害的人,明月应该同情她。
「妈妈,人说虎毒不食子,你为何拢无为我说一句公道话,还把事情拢怪在我身上,我一年做通天还不够?」
阿舍无话可讲了,她也一样管不住庆生,还能怪明月吗?自认倒霉罢了。她突然怀念起知先,知先虽常年不在,可自结婚以来,他一直奉承她的脾气,没有抗拒,没有厌烦,更没有嫌她没教育不识字。他现在在做什么?每月寄钱回来,信上总说平安,想是安家人的心而已。阿舍心里荡漾了,这个厝仍需知先做主,她仍需他给她一点安慰。她跟明月说:「给你阿爸写封信,问伊身体好否?何时能回来?」
转眼入了冬,晒盐的人每天上盐田收盐,寒冽的冬风吹在脸上暖在心上,勤奋的人就怕无事头可做,一有事头日子就有丰收的期待,每年每季,春去秋来,等待的不就是那可带来饱暖的丰收吗?村里的渔船又要出海了,这趟出去要到过年前才回来,大方将家中盐田交予父母,准备跟这批渔船出海,他估计,今年雨期慢,又冷得快,雨一停几乎就穿上冬衣,这个冬天可能比过去都冷,海上鱼群会比去年更繁密,天公赐饭给渔家吃,他要把握这冬天再赚一笔,积存将来去外地闯天下的本。
临出海前,最令他放心不下的还是明月。
雨期盐田停工以来他再也没有见到明月,村子里流传的消息他一条也没错过:庆生成天在杂货店赌间赌钱、明月挺着肚子替人剥蚵仔壳、央知源伯搭蚵仔棚挂蚵仔。──啊,明月,你勤劳依旧,如果可以,我一定去替你搭蚵仔棚挂蚵仔,可是堤岸那一吻已注定我们得把感情深深埋藏,惊若再碰触,谁也受不了煎熬。我是否无缘再替你做任何事了?你总是闪避我,是否惊我见到你的辛苦?庆生爱赌一定带给你许多烦恼,是这个原因让你闪避我吗?雨期后只见庆生和明玉在盐田上收盐,庆生还是对你体贴的吧?你是否爱这个男人较赢爱我?出海前我一定要看看你,否则,在海上我无法一日安宁──。
他来到明月家,仍是一个午后,院子空空,他不能站在院外叫人,如何是好?明天船要开了,今天若见不到明月大方绝不安心。他穿过大厅到后间门,出了门是大街,又从大街上走入后间穿过大厅到院前。村子门户开放,前厅后间随人进出走动,他来回走了几次,探见后间两侧房门紧闭,不知明月有否在里面,他故意哼了一首歌,若明月在,一定可以认出他,出来和他相见吧?
他走了数回终究没有动静,整个厝似乎都在沉睡中,他整颗心失落了,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方向,明月莫不是避不见面吧?大方几乎要发狂,──只是要见见她,并不会危害她的婚姻,老天,我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他又走了几趟,提高歌声,为怕吵着阿舍他不得不放弃,只好走上堤岸,站在堤岸上可以看见明月家的院子,他要站到看见明月的身影才肯下岸。
明月正在后间为怀里的婴仔缝制肚兜,初听大方的歌声心头不禁一阵怦动,大方在这后间门和大厅来回走着呢,她听见他脚步声,沉重、匆忙、不安。大方必定是来找她,他明天要出海了,若不是惦记她,怎会现在来?热血冲上心头,大方的容颜占满这小小房间,她现在才知道有多想他,恨不得马上见到他,她急急放下工作爬到门边想把门打开,手一触门把突然有所顾忌,不敢打开了,甚至连呼吸也不敢用力,怕大方发现她就在这片门后。
她已是有夫之妇,怀着大肚子见大方,情何以堪?她忧伤地听他沉重的脚步及越发高亢的歌声。──没用的,大方快走吧,给人家知道你在我家走来走去,人家会怎么想?快走,你快走,我不会开门的──。明月抱胸痛苦地默喊着。
岸边有十艘渔船准备明日起航,渔船上工作的捕鱼郎看见大方一动也不动的背对河面不知往村子寻找什么,一站就是几小时,有人喊他:「你有闲哪里站,不如来船上开讲。」船上看不到明月家,大方哪肯依。
「你疯了不是,站在那里像死人不震不动。」他的船头家来骂他。大家以为他这反常的样子莫不是生病了。大方话也不讲,他是疯了,他站了几小时望得双眼血丝满布,望得心要碎裂,刚才这一刹那他看见明月从前厅慌忙出来,天哪,她的肚子已大得叫他认不出她来了。庆生追在她后头紧紧拉着她裙角,一只手往裙口袋里掏,明月挣脱开来,庆生猛力一拉将她抽过去赏了一巴掌,明月捧起脸往房里去,身影消失在院子,庆生也走出院子,往赌间的方向去。天杀的,大方举起步来想冲下岸狠狠揍庆生一顿,船上的人见他疯了似又吼又骂地往岸下冲都围过来抱住他,他们跟船头家说:「大方一定中着煞,人好好突然就像疯子。」
「将伊拖入船肚内,让伊躺下来,给伊顾好,阿火仔,你去通知伊父母。」船头家说。
大方不断挣扎,他完全失去理智,这群人围上来,狂乱、迷惑、愤怒、痛心、思念像一阵潮浪卷来,他不知道已航向海的哪边,要往何处去?众人将他压在船舱床铺上时,明月受到巴掌的震动身影仿佛在船舱每个角落向他求救,他不能躺下去,他要爬起来,明月等着他救援。他奋力扭身,两名同船船员一人一肩将他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