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有情燕      更新:2025-10-13 10:59      字数:3359
  身后传来一些很轻的脚步声,我须将姒夫人哄睡着,便没有回头理会。我道:“太后您瞧,王上小时候说的话并未忘记。他只是没弄明白,为何您当年要那样对他。解释清楚,你们母子之情,还可以修复的。”
  姒夫人逐渐撑不开眼皮,目光浑浊:“这事,对瑾儿,我委实难以启齿,哀家在梦中再想想吧。若是……上天赐福,让我一觉过去,能见到我的瑾儿,哀家这次……一定会说的。”
  姒夫人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她合眸的一刹,一只骨节分明、纤瘦白皙的手从我肩后越过,覆上了她的手背,却用力极轻,半点都没有打扰。
  吾王来了,他与我一同跪在床前,姒夫人的身边,握着母亲的手。他面色寂静,看不出悲喜,纤长的双睫微垂,万千思绪凝在眸色中,像是已和他的母亲一起飘远到梦里了。
  我稍稍让开位置,好方便吾王跪守。半晌,元无瑾才喃喃出第一句话:“阿娘怎么变成这样了。她以前……很漂亮的,比我都好看。”
  我在一旁低声回应:“太后是忧思过度,方才如此。”
  元无瑾回头看了一圈,问身后几位宫女:“母后睡下,之后要怎样?”
  一大宫女跪下回道:“回王上,太后有些高热,按太医嘱咐,奴婢们要为太后用冷帕覆额,再稍微擦身来退热。”
  吾王眷恋地望回去:“拿来吧,寡人该亲手为母后做一些。”
  他挽起玄色朝袍的衣袖,捏好冷帕,小心覆在姒夫人额上,几缕白发也仔细拨开;而后亲手将姒夫人颈侧、手臂与手指都擦拭一番,每一个动作皆无比轻柔缓慢,目光始终凝在母亲的脸上,一寸也没有移开过。
  做完这些,他才将东西放回,嘱咐道:“剩下的寡人不方便,你们来吧,寡人去外面等。母后若是要醒,便将寡人喊进来,她想第一眼就看到我。”
  众人答是。最后吾王拽了拽我衣角:“跟寡人出去。”
  今晚月色很好。
  甘泉宫的花苑中,种着郁郁葱葱的羽昙花,五彩缤纷,每一朵都浑大饱满,形同绣球。吾王带我走到一处亭廊角落,停了下来。
  他背对着我说:“阿珉,你从背后抱着寡人可以吗?寡人好累,想有一个人靠一靠。”
  我道:“臣遵命。”
  吾王的王袍极为宽大,衬得他仿佛壮了一圈。唯有这样抱搂在怀,才能摸清他腰上的薄瘦。他微微后仰,脑勺搁在我肩前,发丝凌乱折叠,整个人正像今晚的月,无力悬在天穹,不得不落进潭中,被水包裹住了。
  我挑起他一缕发:“王上还是念着太后的,并不是那么地恨她。”
  元无瑾望向亭外景色,道:“近二十年,阿娘在我眼中都是美丽慈爱的模样,她养育我、爱护我,在微末之时鼓励我,她作为母亲的一切,明明全都是最完美的。我至今不敢相信,她会做那种疯癫之事……所以,我也不敢见她。”
  他顿了片刻,颊边一痕泪坠下:“寡人到底做错了什么,阿娘突然就那么恨我,恨不得杀我?”
  我温柔道:“王上方才也听见了,太后极为想念您,这不是假的。或许仅是因为太后缺乏主见,被那面首蛊惑而已。今日臣先行来侍奉,在臣面前,太后梦中梦外每一句话,都在唤您、提您,她的确已经知道错了。”
  吾王靠在我怀中,肩膀耸动一小下,抬袖擦了擦脸,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他转过身说:“对了,宫人们讲先前他们给母后喂不进药,是阿珉你过来,才成功哄着母后脱离梦魇,把药用下。多谢。”
  我低头道:“是臣应做之事。王上不嫌臣冒犯便好。”
  元无瑾熟练无比地勾住我颈,踮起脚,啄上嘴唇贴吻。这是他高兴时惯用的奖励我的方式。此次时间格外长些。
  等他踮回去,我再提醒说:“王上,太医讲了,太后的身体沉疴已深,时日恐怕……”
  元无瑾微垂下眸:“嗯,最后这段时间,寡人会陪伴母后,让她安心。”
  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下,我也倍感安心了:“臣,替太后谢过王上。”
  之后两个时辰,吾王拉着我在亭廊中,看月看花,很少再说话。他喜欢我凭更大的体型将他包裹住,无论是坐是站,我的手臂都被他抓到腰间,一定要将他圈起来才舒服。
  坐着的时候,他坐到我腿上,倚在我身前闭了双眼,一呼一吸极为匀净,仅有长睫不时微颤,真是安稳极了。此时此刻,他都不像什么喜怒无常的殷国大王了,只是一只蜷缩的毛绒小兽。
  我这样抱了他很久。
  至寅时,宫女急匆匆来报,太后梦浅,即将睡醒。吾王一下子睁开眼来,从我身上跳了下去。
  他以最快速度赶进殿中,我差点追不上。到姒夫人床榻前,他已紧紧握住姒夫人的手,翘首以盼地等着。我也跟着跪到旁边,与他一起。
  姒夫人尚未全醒,还在呓语,也和之前一样似乎在发出两个字的音节。我以为姒夫人依然在呼唤“瑾儿”二字,正要解释,吾王已越发贴近,附耳靠近姒夫人唇边细听了。
  只是眨眼间,元无瑾笑意顿凝,面色骤然无比阴寒渗人,变化之快。
  他一把放开姒夫人的手,缓慢坐直身,浅浅道出两个字:“吕、载?”
  是那个面首的名字。
  第14章 氓
  只此一句,周围所有太医宫人均是大骇,通通放下东西跪倒,呼喊“王上息怒”。
  元无瑾掸了掸衣,起身,环视一圈,目光定向了唯一一个没有向他拜倒的人,我。
  “靖平君,”他问,“你不是说,母后在梦中唤的是寡人么?”
  我低头道:“王上来之前的确如此……或许,方才只是太后呓语不清。”
  元无瑾笑出声:“靖平君装糊涂,不要哄寡人一起装。母后除了唤吕载,还在依稀唤一个‘麟儿’。寡人名瑾,小名始终都叫瑾儿,让寡人的母后如此难忘,这个麟儿是谁?”
  四周宫人更加噤声,有些连呼吸都小心屏住。
  我无奈。
  我能做的努力、能牵的线都牵了,可若太后确实是还对……念念不忘,那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可能,从一开始我希望他们能修复母子之情,好维护吾王名声、不留遗憾,就是错的。
  我走错了这条路,之后侍奉他,恐会艰难至极。
  只能说,一切都是我多事自找。
  我瞥见姒夫人手指抖了抖,似乎快醒,便道:“臣有罪,王上任何处置,臣不敢有怨言。但无论如何,王上先请和太后聊聊,您等她这么久了。”
  元无瑾抬手一挥,中贵人立刻下令将殿内所有旁人赶走。转眼间便仅留下了他,床榻上逐渐醒转的姒夫人,还有跪在一旁不被理会的我。
  他背手站在榻前,故作轻柔地呼唤:“母后。”
  姒夫人渐睁开眼,精神比先前稍好一些,看到吾王,一激动之下甚至有倚着后面软枕坐起身的力气:“瑾……瑾儿,你来看为娘了?我、我不是在做梦吗?”
  元无瑾道:“母后当然没有做梦。”
  姒夫人瞬目间涌泪:“瑾儿,你……似乎又瘦了点,你坐下来,让为娘仔细瞧瞧,好不好?”
  元无瑾分毫不动,继续缓缓道:“母后能见到儿臣,当然不是做梦。母后的梦里,怕是已和谋逆罪人一起,踩着儿臣的尸首,将一男女都未知的襁褓孽畜送上大殷王位了吧。”
  姒夫人面色僵滞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吾王一字一字地问:“母后,你就那么想那个假寺人,到现在还在梦中呢喃他和那个孽种的名字?”
  姒夫人目光垂下,这不是震惊,这是在躲避不答。她余光不时瞟我,似想求我再出言劝一劝,可若吾王所言为真,我也没有话可以再劝。
  我轻轻摇了摇头,照旧跪住,默默看着。这件事上,我已只能听着,没有办法再插手了。
  元无瑾看这反应,惨笑一声:“母后,你是不是从当年,到现在,依然是发自内心地想杀掉我?你告诉我,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都改,行不行?”
  姒夫人猛烈咳嗽几声,哀求:“瑾儿,你不要生气,是为娘对不起你……是为娘糊涂,娘已经这样了,求你莫再生为娘的气了……”
  “你糊涂?”吾王盯着她,慢慢地退后,“你不糊涂,你可一点都不糊涂。吕载,孽种,他们都能出现在你梦境里,你根本一星半点都没有想悔改过。你说想见我,也不过是时至今日没有别的依靠,你想跟儿臣最后扮演一番母慈子孝……罢了。”
  姒夫人咳嗽越发厉害,也已靠不住软枕,躺回被中,几乎无法言语。
  元无瑾退得跌了一跌,笑得出泪:“母后,母后,在代国九年,你一直都是一位完美的母亲,寡人说要尽一切奉养你,寡人做到了,让你能母仪天下。可后来你怎么对寡人的?吕载之乱,寡人成了六国笑柄,寡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后,大殷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王太后?你病重,没剩几天,那不知你有考虑过到地下,自己有何颜面去见寡人的父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