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有情燕      更新:2025-10-13 11:00      字数:3359
  乞巧节的晚上,庭院中摆了上百条案桌,将军府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可坐,每一座前皆有珍馐,一时间热闹无比。
  用到后面,有看守撒起了酒疯被拖走,有家丁聚在一处玩牌。不过那群厨房的侍女我没见着在座位上,一晃眼,原来已扎堆到了我面前。
  “我们一起给将军做了件礼物,还望将军笑纳。”
  她们中领头递给我的,正是一个打得极漂亮的五彩同心结。结的一边,还一道挂着个风干蚕蛹。
  我拿着此物尚发愣,领头侍女也一怔,慌乱解释:“将军别误会!我们是猜想将军想弄这个,在乞巧节晚上挂在树梢上许愿,才一起给您做了一样。拙劣之物,您不要误会……也不要嫌弃。”
  我不禁笑:“这打得很好,谢谢。想必以此物许愿,织女能感受到十二分的诚心。”
  另一活泼侍女跳出来道:“将军要不要现在就挂上?我们还可以教您挂在哪里最灵验,保管……呃,对吧,眼里心里都只有您一个。”
  她跳出来,一众女子大胆跟着后面起哄,“就许愿来玩玩”、“试试而已将军别担心,我们都不说出去”、“和我们的混在一起不会被发现的”。
  等她们闹完,热情稍熄,我说:“不用。多谢你们给我编了这个东西,我会妥善保存,只是……我已用不着再挂它了。”
  一时安静,活泼的侍女疑惑,开口似想再问,被旁边年长眼尖的侍女捂了嘴。领头的侍女左右看看,约摸是见情况不对,忙福身道:“……将军收下自便也可,也能保平安的。”
  一众女子推搡着走了,回到她们的笑闹里。
  我低头拨弄此物。
  五彩同心结,搭配了蚕茧挂在树梢上,那公子便一生只会喜欢你一个。
  我竟有一瞬在妄想这样的事情。可能临到头,我也终无法真正将一切当一场九岁后的虚空大梦。种种私念、种种不甘,还是难以磨灭的。
  可现在想这些也已迟了。
  未过几日,朝上消息传来:王上命令崤山关将领死守,一寸都不能再退。一批粮草和一队新的人马补充送去了关口,但并未言及换将之事,更半个字没有提到我。
  我回府前面数日,那些部将没有找我,想必是以为吾王马上要将我换去崤山关的缘故。此消息一出,我府门口立刻被十几个部将一齐堵住,都嚷着要求见靖平君,要我带着他们去跟王上理论,危急关头为何还不启用我。
  我没让开门,全关在外头,只命敬喜出去劝劝。这么劝了四日,那些部将们才不情不愿地散去,却也人人都留了信件。
  敬喜把信件拿回来,我略一扫,还是都让我去请命。便都扔进炭盆里烧掉。
  我便暂且过着我的平静日子,种菜,弄花,不时去厨房露两手给家丁们,赢得一片美味赞叹。然后对吾王,看着,等着。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敬喜的形容尤为有趣。起初他见到我就眼睛包泪,仿佛随时可以准备给我送终嚎啕哭丧;逐渐地,他心绪稍静下来,只是偶尔哽咽一下;现在他几乎恢复正常,和过去差不多。可能一直保持紧张的准备哭丧状态也很累人。
  天气开始转凉,我又给满府上下送了些东西,每人新做两件冬衣,加工钱百吊。只是府内有七八人还是很难高兴起来。
  他们的家人应征去了崤山关,那里守城战况激烈,大殷的士兵死伤比之前任何一战都多。其中有四人的父兄或弟弟,已经战死,回不来了。
  而朝上有部将依然坚持在传信给我,说他们了解到的消息。
  大殷派去的宗室新将和本地将领不和,下达命令多有冲突,才造成守城战出现许多纰漏。目前只能勉强守住。本来他们这些武将都急得要死,可一月之前,王上和几个文臣关起门来商讨了战事,不知具体在聊什么。王上跟他们这些将领说了,稍安勿躁,他自有办法,只是需要保密,不能人尽皆知。
  “那些只会动笔杆子的老东西能有什么办法?写东西能退敌吗?”在信件最后,这位部将还不忘骂两句。
  吾王非昏庸之主。如若到这个程度,他还是不愿听朝上武将半句,那他或许真有别的办法。
  他说,要我在死之前都看着,若他做不到,他如何能从我这里得到最后一次的耀武扬威和痛快。
  果然,没过多久,崤山关外的合纵联军,就尽数散去。就这么退敌了。
  是卫国国君。他将安陵君急召回去,不准其再管合纵之事。因为就在这一个月里,从殷国到卫国到所有的合纵四国,坊间全数传遍,安陵君威望至高,或有反心,合纵胜后,他就要回国打下卫国王位。
  这样的消息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吾王的确做到了用他的方法退敌,没有再借助我。尽管这样多死了成千上万大殷将士、也没有真正削弱列国实力,但退这次合纵,反正他是做到了。
  他留我活着,让我看了两个多月,现在他赢了,他可以得意了。
  我已两月没见过吾王,也没给他写过任何奏疏。这日得知合纵退兵的消息,我让敬喜替我找出崭新竹简,研好墨,我要简单写一份贺表给吾王,恭喜他合纵已退,万民得安。
  敬喜本多日未曾涌泪,又眼底有润色:“将军……对,对,您是该写!一定要多说点好话,本来也没多大矛盾,只要把王上哄高兴,他就不会……不会了。”
  我点头,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安慰:“嗯,我正有如此想法。快去准备,晚些时候便送进宫里。”
  敬喜揩着眼角去备了,片刻之后,他将东西全数摆好,立在旁侧。
  我道:“你出去吧,这贺表涉及政事,你不能看,只管送出就行。”
  他踌躇一会,道了是。
  敬喜关门出去后,我方落座,开始写。
  恭贺吾王,以神武圣略破合纵之敌,荡平寰宇,威震四方。
  请君按约赐剑,臣愿赌服输,已备领死。愿臣此去之后,大殷升平,君早日扫荡六国、一统天下。
  第19章 美酒
  一月之内,我已经写了四份贺表。贺到旁人都懒得贺了,我还在写。可这四份贺表递上去,犹如针入大海,无影无踪。
  莫说赐死,我连王剑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很发愁,搞不懂吾王在想什么,说好的事,为何还不肯快些给我个痛快。敬喜却很开心。
  他觉得定是我这一份份贺表起了效用,王上虽暂未让我回朝上任职,也没有再说要杀我了。王上肯定是心里念着将军的好,但他是王不好服软,就等着我先踏出这一步。只要我肯求个情,什么都能好起来。
  除却我自己,仿佛周围所有人都认为吾王待我感情甚笃,一切都是摆张笑脸求一求就能解决的。可,若真有,我自己,怎会感觉不到。
  罢了,事已至此,怎样都行,我不想再熬下去。
  另外,也不能再跟吾王这么熬下去。
  吾王冷落将军府的消息传遍全殷都,我那些部将给我传信又堆积成山了,全都在问我和王上到底怎么回事、问我有什么打算。
  这也算了,谁曾想一堆信中,竟还夹杂了几份荆国、代国、周国使臣写的,嘘寒问暖,不明何意。我府中负责收取书信的家丁,只见到我部将的下人,并没有见到山东列国的使臣。
  因我受冷遇,我有些过去的部将看不过眼,有意将我与外国使臣牵线搭桥了。
  这是个极危险的讯息。功劳地位过高,必自成一派无形势力簇拥,无论是否是我本意。我定不下前路,追随我的人就会蠢蠢欲动,试图帮我找路,无论这路对不对,长此以往,武将会被渗透得无法设想。而这一切都将源于我这个武将头领被吾王冷落闲置,不杀也不用。
  所以,我只有两条前路,且须尽快做决定。
  要么向吾王跪回去,像以前那般、甚至比以前更甚地对吾王服从,做好任他驱使的狗;要么,我就不能活着,做杀鸡儆猴的猴。众将群狼无首,自不敢再多造次。
  我既已对吾王定言,选哪一个,当然也不必再多考虑。
  我又等过十日,并写了一份明确请死的奏疏。十日过去依然杳无音信,便不等了。
  这天,一个平常的清晨,敬喜送洗漱之物进来,我清拭了周身,令一身洁净。这些弄完,他大概觉得我今日兴致不错,很是高兴:“将军早膳想用哪些?我这就去传。”
  我看了眼卧房四周,见桌案上还有一壶茶,便道:“都行。另外,这茶是昨夜的了,新沏一盏花茶来吧。”
  敬喜点头,忙不迭将其端走,往门外去。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将门重重扣上,并上了栓。
  门外脚步一顿,这才感觉不对劲,飞快回来。外面将门推了又敲,没动静,他惊骇:“将军?为什么突然锁门,您这是要作甚?!”
  “你听着,”我说,“我不会再活着出去。无食无水,一个人至多坚持四天四夜。这几日我不会将自己弄得太难看,给你们添麻烦。等五日之后,砸开房门,进来为我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