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有情燕      更新:2025-10-13 11:00      字数:3329
  摆脱了他,身边不再聒噪,只有安静的家丁眼线,天天瞅着我一言一行,也总算松和了些。我开始在府中随意闲逛,第五日,就很随意地路过元无瑾住的小院,睨一眼,踱了进去。
  他依然在练。这次,下盘稳固许多,舞姿变换也快,整个人仿佛轻盈了不少。说不定过两日,我刻意为难他的那个速度,他真的能做到。
  且有趣的是,我还见他拔了一根枯树枝握在手中,正常舞时,倒捏贴合在手臂处,叫人瞧不出来,待节奏更快,树枝就瞬间挥刺而出,狠风凌厉——
  这是剑法,他将他那点学得并不精通的剑法,融入软侬柔舞之中了。单单比剑,或许差了些,然融合入舞,竟成了别有风情的韵味。
  元无瑾自己,显然也是对这开创很满意的。他舞起来,笑容再不似先前那样勉强苦涩,满眼充满由衷的希冀与期待。
  如此一舞毕,他歪着跌了两下,勉强站稳。低头捂着膝盖,还是笑得那么开心。
  我走上前,抚掌道:“这次不错,没再摔。”
  他浑身一激,回身,没等我先免礼,他已就着那双衣下不知有多乌青的膝盖,跪了下去:“奴见过靖平君,靖平君安。”
  我不忍多看,别过脸:“起来。衣服跪脏,还要劳府里的人洗。”
  元无瑾攀住旁边的墙,逐渐起身,腰微微躬着,全然像个奴仆,不抬头目视主子。
  我问:“刚刚那个就是你练的成果?”
  元无瑾悄悄地上瞄,眼睛一闪一闪:“您觉得如何?”
  我故作淡然:“我刚逛到这,只看了个结尾,觉得尚可。”
  “尚可!”他品着这两字,眉眼开心地弯起,“其实还……有一些缺陷,奴还再精进几日,等奴完全练好了,就表演给将军看。”说着,他手握紧在心前,眼底染一丝亮色,“能搏您一句不嫌弃,奴三生有幸。”
  我扫了好几眼他膝盖处。这被衣裳遮了,我一眼看不到,就难以直接过去掀开细看、再顺理成章说点难听的话,让人拿正经伤药来。只能暂且越过这个,问:“不吃饭,练功,是怎么回事?嫌给你吃得差了,不合胃口吗?”
  元无瑾局促起来,垂着头,两手握在身前,手指乱动:“没有,奴不敢嫌差,将军让奴吃什么,奴就只配用什么,这奴晓得。”
  “那就说,是何原因。”
  我追问,他却将脸埋得更低,不肯再讲。手指捂了捂腹心,似乎问题就出在那里,不自觉地欲盖弥彰了。
  之前觉得他轻盈,似乎不是错觉。他的腰与手臂,仿佛更纤细了少许。
  我道:“藏的什么,将腰带解开,我瞧瞧。”
  元无瑾望了望我,慢吞吞地将手搭上衣封,扯下腰带,露出了一截纤瘦白皙到不太正常的腰。甚至,下肋可见。
  他的肚脐之中,正含着一颗漆色的丹丸。打开之后,隔这些距离,我都能闻到丹丸的刺鼻异香。
  元无瑾轻声道:“这是……息肌丸,放在脐间缓慢吸收,能使体肤细腻光滑,体态轻盈,身轻如燕,反正很多好处的。用它时少食,效果更佳。”
  一下,我便后脊发疼,眼前黑了又黑,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幸好复发早已习惯,面上没多动容。
  此种秘药,我虽不曾听闻,但他这瘦的样子,加上所谓“不吃饭效果更佳”,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必是伤身之物。
  元无瑾慌问:“奴……是想让将军届时赏舞,能更满意一点。”
  我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我按捺住心中涌动,平淡答道:“随你。但就算是馒头,也是我赐给你的东西,是我赏你的脸面,你不能不吃,明白?”
  元无瑾再次跪了下去。他以前从不屈膝跪人,我不知他这几月在扶风馆经历了多少、学了些什么,如今他做这个动作,已熟练得像个牵线的木偶了,就像……我曾经在他殷王宫中,服侍他时的日日夜夜。
  “是,奴明白了。”
  之后几日,他总算每一餐都用,却只吃半个。他还念着息肌丸的效用,不顾自己。
  我想,我得给他泼一盆更大的冷水。
  卫国对他而言太过危险,他不该留在这里。他应该回去,继续做他殷国的王,一辈子万人之上。
  第55章 碎枝
  没过几日,瑶露分十来天终于完成两百次挥剑,又赖到了我身边奉茶,别的都不求,只求随侍将军。
  我本想他是个可怜人,试着给他谋将来的出路,可他总油盐不进,我也没办法了。他自己要把自己当物件,我只能也把他当物件摆设使。昌平侯来,就把他放在旁边,我们闲聊时,随他去搔首弄姿,抚一下午的琴。
  昌平侯只见到我搁在一边的瑶露,没见着元无瑾,又开始紧张,一副担心我再度不满的样子。
  他正说,靖平君,觉得这两个寻常了,扶风馆还有,实在不行,满卫国他都能去给我找……我忙给他打住:“真不必了,上回那个玩着蛮有趣的。我没叫他出来,是在刻意为难他,舞跳得不够快就不许见我,也没有好饭吃,为此,他练好几天了,未怎么休息。”
  昌平侯松下口气,笑道:“靖平君觉得有趣就行。想想也对,此人么,是要多用些方法折腾,辱一辱,否则如何疏解你心头之恨呢。”他将扇子倒指向旁侧,抚琴奏得指尖发红的瑶露,“不过这个,很明显罢,靖平君不太满意。靖平君不喜人多,可要我重新给你换个满意的摆设来?”
  瑶露琴声吓得停了,脸色煞白。
  昌平侯悠悠道:“先前我给靖平君挑的,要兼顾床上床下的本事,是以在乐艺舞技上,未必十分精通。但既然靖平君床上不用他,还听说他聒噪烦闹得很,不如我给靖平君换个专精的乐伎,性情安静点的,只负责给您洗耳。如何?”
  ……细作真是看得紧,连我碰了谁没碰谁,都要传出去。
  瑶露半跌着爬出琴案,在空地上跪下磕头,一个求字刚出,昌平侯重重指点了他:“你看,又要扰主子清净了。你什么身份,还跟靖平君求情,让你去哪你就去哪,听不懂吗?”
  瑶露低头跪着,不敢再言,整个人抖如筛糠,完全是怕极了的样。
  我当然晓得他烦,可忆及留在殷都如今不知情形的几个孤女,我也下不了口将他赶出去,只道:“算了吧,这个都看习惯了。我是个粗人,没那么挑剔乐艺,今后他老实一些,留在身边未尝不可。”
  瑶露顷刻涌泪,连连磕头:“多谢靖平君!多谢靖平君!”
  谢过之后,我摆了摆手,他赶紧爬回琴案,将要继续。昌平侯道:“听这个做什么,靖平君,兄弟我今日给你安排了几个优伶进府表演,放心,他们不留,演完我就带走,只为博你一笑!看不看?”
  这表演,演的是百余年前合纵争端的一台戏。先代殷王用张子而弃公孙衍,公孙衍黯然离殷,经人劝导,为代、卫两国所用,最后做了五国伐殷的纵约长,将殷国的扩张扼锁在崤山关内,受东方列国尊敬,风光无限。而阴暗之处,殷王痛心疾首,为自己不能善待良臣悔之晚矣。病死之前,还在念着原为殷国大良造的公孙衍。
  其实这戏演得有五分不真,实际上,百年前张子也是大才,跟公孙衍斗得有来有回。然昌平侯让这么演,显然是把他想??说的话融入戏中了。
  期间,昌平侯几次试图套我想法,我均既未肯定、也不反对,只说这戏不错。最后昌平侯灰溜溜带人离去,也没能套出我是否愿意效忠卫国。
  时近傍晚,我打算再随便转去西北小门附近,瞧一瞧元无瑾,用些狠话,逼他吃饭。
  结果,我一扭头就看见了他。
  他默立在廊亭最远处,不知候了多久。我之前始终和昌平侯在闲扯,看戏,不时瞅瞅瑶露的情况,未曾往那边望一眼。
  发觉我目光总算扫过去,他眼睛也霎时亮了,这才与旁边的下人轻声交待。那下人也这才过来报我,靖平君,琨玉公子求见。
  元无瑾到我面前,依然先低头跪礼,我看着他膝盖,拦住,道不必多礼。他虽站住,却微微前躬身子,低眸不直视我,每一刻都不忘卑微,像已然把这些刻进骨子里了。
  我问:“你既早至,为何在外面等着,不通传?”
  元无瑾道:“将军在与贵人说事,奴虽想即刻见到将军,也不敢搅扰。”
  我便再问:“你想见我,有事要说吗?”
  我最希望他找我说的事,是他想通透了,决定离去,道个别之类。只有他失了望,自己选择离开,之后才不会继续想方设法留在卫国。
  元无瑾却扬起十分明媚的笑,拿了拿手中的东西给我瞧:“将军,奴的舞完全练好了。奴能跳到曲子的两倍速度那么快,还融了剑法,奴想展示给将军看。”
  他手中躺在臂弯里的,是一截盛开的桃枝。可现在并非桃树开花的时节,我细瞧了瞧,原来是绢帛缠线所作的假花。这样栩栩如生,不知废了多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