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
顾徕一 更新:2025-10-13 11:36 字数:3265
程巷就这样坐在公交上、抱住自己的双肩包,总是觉得很快乐。
从前的程巷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现在的程巷什么都有,唯独丢了她自己。
******
翌日公司开会,讨论季度主题的设计稿。
这是昆浦创建以来的传统,每一季度拟定一个主题,由在职设计师比稿,不论资历,谁行谁上。易渝会将自己珍藏的宝石拿出来,制成主打产品,公司全力推广。
但凡陶天然在职时期,这一殊荣从未旁落。
并且,人人没怨言。
程巷从前也跟秦子荞探讨过:“你说陶天然这样的人,没被排挤是不是挺稀奇的?”
秦子荞跟她分析:“冷傲的人,讨人厌的是那个‘傲’。冷酷的人,讨人厌的是那个‘酷’。你看‘傲’和‘酷’,是不是都有种主观的臭显摆在里面?”
一番话说得程巷茅塞顿开。
陶天然没有主观,她是绝对意义上的客观。
有时你觉得她是一只冰雕的容器,世界倾倒什么,她就流淌什么。有时你甚至觉得她就是一片冰原,阳光雨露,她只反射出皑皑淡蓝的光。
陶天然永远是设计师里最忙的那一个,她快步走进来时其他人都已坐定。
她道一声“开始吧”同时落座,易渝正品鉴一盒天珠,此时顺手抓起一颗丢她:“你是老板我是老板?”
陶天然抬手在半空一抓,替她放回锦缎匣子里:“别乱丢,几百万呢。”
易渝鼻腔里哼一声。
陶天然丝毫不为所动的坐着,细瘦的手搭在桌面,手背能看出淡淡青色的筋脉。她不似瓷,似钻石,更隽永、深刻、而无悲无喜。
“你们谁先啊?”易渝问。
“还是我先吧。”程巷站起来。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只要她真正付诸努力的事,就容易紧张。越紧张越想拉肚子。
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
她站到演示电脑边,轻挪鼠标,小小的吐出一口气。
她的设计稿画得很漂亮,有种电脑修饰过的精细。
更动人的却是她的讲稿。
与其说她在讲“蓝藻”,不如说她在讲“遗憾”。
她讲地球上生出潮湿的季候风。讲海洋动物进化出陆地行走的双脚。讲恐龙沿着红色的岩土迁徙。而蓝藻还在那里。
“原来最大的遗憾其实是时间。”讲到最后她的浓睫垂下来:“不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而是拥有太多的时间。”
“怎么说?”一片静寂的会议室内,陶天然的钢笔在桌面轻轻一点,继而清声问。
程巷抬起头来,投影屏的蓝藻图案,映在她半张俏丽的猫儿脸上。
“因为你已经不会改变了。”她轻笑着:“你永远留在原地固化了形态,而你一路望着的人,已经打算往前走了。”
“最大的遗憾是……”她的声音愈发放轻,在会议室白墙撞出回响:“你平白多出一段时光,亲眼看着这残忍的一幕。”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直到易渝啜泣一声。
“发钱!”易渝一掌拍在会议桌上。
“啊?”程巷有点懵。
“奖你三万。”
……真的假的。程巷想,在她上辈子最缺钱的时候,怎么没碰上个这德行的老板?
也许只有易渝的突然出声,稍微打断那一刻情绪,程巷才敢鼓起勇气朝陶天然看过去。
陶天然也在看着她。
眼底是现时的欣赏,又好似蕴着久远的时光。
程巷低头,挑唇,手中的激光笔轻轻在桌面划个圈。
莫名想起高中那一次竭尽全力的跳高。
陶天然,那一刻你可曾用这样欣赏的眼神、望向过我么?
******
陶天然的设计稿永远压轴。
相较于程巷手绘板的精细,陶天然的手稿显出某种粗砺。墨蓝线条有涂抹和反复勾画痕迹,但那种粗砺,反而凸显出作品的无暇——
它并未因勾画显出某种原始的x生命力,只是一种冷静的、深刻的、完美。
如果说程巷的设计作品有着动人的情绪。
她的作品则是不含任何情绪。
那一刻程巷深深震撼。或许所有人都误解了,为什么珠宝该是有情绪的呢?情绪只是世人对它的寄托,它将一切情绪吞没进体内酿造,最终呈出一种超越时光的永恒。
易渝定的很干脆:“就是它了,陶老师。”
散会后,程巷与同事笑语几句,转身进了洗手间。陶天然走在最末,望着她背影。
程巷背抵着门发了会儿呆,外面有人敲门。
程巷道声“不好意思”拉开门,却见门外立着陶天然。
侧身放陶天然进来,程巷预备先出去。
看起来陶天然没有去洗手间的意思,只是对准感应式水龙头,清瘦的手腕探出去。
自盥洗镜中望着程巷背影,开口:“难过?”
“嗯?”程巷回眸。
“因为输了。”陶天然淡声。
“哦。”程巷慵殆一笑,蓬松卷发随她抖肩的小动作抖两抖:“输给陶老师,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陶天然收回手,大理石纹台面上是龙涎调的线香。
转身,问程巷:“一起吃顿饭?”
程巷向内抿住下唇:“为什么?”
陶天然顿住须臾。
“也许,我觉得有朝一日,”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程巷:“你可能会赢我。”
程巷挑唇:“所以陶老师因为这个,主动约我?第二次了这是。”
陶天然又顿一瞬,方道:“嗯。”
程巷舌尖在齿后轻轻一抵。
“要一起吃饭的话,陶老师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接着她笑道:“之前几天在公司,你到底有没有回避我?”
洗手间静默良久,龙涎香其实是种很强势的味道。
终于,陶天然的细高跟鞋轻轻叩响大理石地面,路过程巷身边往外走。
“有。”她的两句话之间几乎没留任何间隙:“地点你选。”
高跟鞋声便笃笃的出去了,留下一扇虚掩的门。
******
校运会收尾的黄昏,橘金的夕阳洒落,广播站的同学们搬着器材往回走,蜻蜓绕着包海绵的话筒点尾。
铅球队的站在场边,不带器械,空手讨论着投掷动作。
其余人都散了,趁着校运会不上晚自习,约着去逛街或者网吧开黑。
唯独程巷拉着秦子荞,绕着操场一圈圈跑。
秦子荞气喘吁吁:“你干嘛?运动上瘾啊?”
程巷笑一笑,舞着双臂继续跑。
“走了啦,今天运动量够够的了。”秦子荞一拉她胳膊:“吃饭去。”
“等会儿。”程巷摆摆头:“等会儿请你吃麻辣烫。”
大约跑到第四圈的时候,秦子荞摆烂的往塑胶内圈跑道一坐:“不跑了累死了,说什么也不跑了。”
程巷继续。
一圈圈绕着红色塑胶跑道。
“小巷。”秦子荞叫。
“巷子。”
程巷舞着手臂继续跑。
秦子荞抿抿唇,不再继续叫她了。盘腿坐在草皮上,身边橘金的夕阳是一点点淡褪下去的,但墨浓的夜是陡然泼洒,好似睁眼闭眼间,天幕里就多了星斗。
程巷还在跑。
还在跑。
风拂着秦子荞的发,直至程巷终于力竭般在塑胶跑道躺下来,操场上已不剩其他任何人了。
秦子荞站起来朝她走过去,用脚腕子轻轻怼她:“神经病啊。”
程巷仰躺在跑道,嘿嘿嘿的笑。满脸的汗黏住她过分细软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糊在额前。
秦子荞在她身边,同她并排仰躺下来。
程巷用鞋尖轻碰一碰秦子荞:“你看。”
“什么。”
“好多星星哦。今天天气是有多好,能看到这么明显的星星。”
秦子荞扭头看老友,又骂一遍:“什么毛病。”
程巷咯咯的笑起来,胸腔里长长的放出一口气来:“秦子荞。”
“干嘛突然叫我大名,吓死人。”
“我就是说哦。”
“你说啊。”
“这样用尽全力的姿态是不是很狼狈啊?”
秦子荞眼尾瞥她:“是啊满脸都是汗,丑死了。”
程巷点点头,手脚张开躺成一个“大”字形:“可是,也真的很开心。”
“我从小到大,好像从没用尽全力做过一件事。有时候是别人劝我,有时候是别人还没劝、我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
她扭头望着秦子荞,一双笑眼在夜幕中闪亮亮的:“可是喜欢陶天然这件事,我好像可以用尽全力去做诶,感觉人生的其他事,也受到了鼓舞一样。”
她抬腕看了眼运动手表。那年头洋气的iWatch还不算普及,大家都戴一款国产的运动手表,有个很土的名字叫“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