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作者:元竹con      更新:2025-10-13 12:00      字数:3256
  浮舟已看不见他粉黑两色的后脑。
  忽然,虎杖停止颤抖,抬起头。
  他的目光冷静,和浮舟第一次被溅了一身血,第一次被塞润喉糖一样。
  也许比那更甚—空洞,空虚—虎杖悠仁的眼睛里住了一对亡灵。
  虎杖悠仁说:
  “他们都是我杀的。”
  虎杖悠仁说:
  “抱歉,我骗了你。”
  天上暗月,错乱的信号灯,地上伏跪却仰头的学生,悉汇于一对金色眼眸中。
  如在万花筒中观物,浮舟愕然伫立。
  “哈?”因为听力很好,当浮舟意识到自己从颤颤巍巍的声音里听见什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是我,我杀了那些人。”虎杖头高仰,两手朝圣一样背着遮住眼睛,拭去泪水,然后再打开:“他现在还在我脑袋里说话,我……”
  两人目光适时交汇,浮舟的闪烁,虎杖的黯淡无光。
  她接不住对方眼中的情绪,不得已后退半步。
  「他」是谁?
  浮舟迷茫,不安像清晨的薄雾重重,笼罩己身。
  她有感觉,不能再听下去了,不能听这个少年说完话。
  可是——
  “我是诅咒的容器。”虎杖悠仁说。
  浮舟看见他眼角的伤疤被撑开了一个孔,两边都是,咕咚冒泡,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里钻出来。
  “我之前吃掉了他的手指,他住在我里面。我--我那时候太疼了,昏过去了,然后我--啊啊,是我做了那些事…爆炸火焰,高楼夷平。”
  「他」是谁?
  浮舟仿佛见到了捕猎者的食草动物,她不敢想,不敢动。
  钻到浮舟耳朵里的每一个音节都振聋发聩,像要消耗额外的法术。
  虎杖悠仁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神秘地施法,每一次停顿里都血肉交杂。
  浮舟觉得自己被诅咒了,咽喉扼制,没法呼吸,像是虎杖悠仁对她做了什么。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听。
  “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在我脑子里笑。宿傩他--”
  虎杖张开两只手,上面只有他自己的血。
  「他」是宿傩。
  “宿傩。”浮舟缓缓偏过头,音节凝固,一颗一颗被她费力推出来:“那是什么?”
  她不自觉又向后倒两三步。
  按理说,红灯马路中不宜行动。
  脑海里,那些咒语的内容挥之不去。
  虎杖说,宿傩在……笑啊。
  “两面宿傩。”虎杖凝重到要坍缩的言语压来,斑马线拦得住车但拦不住他念咒语一样的声音:“是诅咒之王,自平安时代…现在在我身上。”
  浮舟没有表情,美丽的五官变成模型,雕琢出匠气。
  夜色照她冷得出奇。
  浮舟站着的姿态不似生人。苍白的脸庞,青色的嘴唇,漆黑的瞳仁,唯有内里还余一圈与月呼应的金。
  像个雕塑。
  她在听虎杖悠仁小声说着“抱歉”“我该去死”“如果没我就没这么多事了”。
  她在看看他腼腆抱歉的笑意。
  他跪坐,她直立,可浮舟仿佛自己也跪在地上。
  在她和虎杖悠仁之上,还傲然站立一个跨越了千年光阴降临的亡灵。
  浮舟几乎就要看见那个男人手背撑着下巴,从上往下斜着俯视她。
  他会笑着打破她的一切期待,只用一句话。
  她好像已经听见了,就像每次夜间絮语。
  虎杖眼下,诅咒就要冲出伤口,撕裂如茧的皮肤,那道空洞的口子嘲笑她:
  你以为结束了?还远没有…
  ——蠢货,别装清醒。
  如同宿傩就在眼前对她戏谑嘲笑。
  浮舟眨眼。
  实际上,虎杖脸上并没有有任何变化,他还是那个……普通人类。
  浮舟眨眼。
  以上全都只是她在害怕。
  她害怕得只敢后退,不敢多说一句话。浮舟一点也不想再听见那个名字。
  真是的,过去的东西就应该死在过去呀!他现在又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下头,就像葬礼上难免掉眼泪……但这场葬礼仿佛死者是她自己。
  浮舟掉眼泪的时候不想被人看见。
  过了一会,浮舟低喃,语调轻得哄孩童入睡的摇篮曲:“是么,他在笑啊。”
  刚出口就飘进了污浊的空气里,虎杖悠仁没有听见。她也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浮舟只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但她还没有死,所以她不得不往前走。
  单薄之人抬头时已拭去泪痕,眼泪则像流星坠落。只不过没人会对着这种不祥的东西许愿。
  浮舟的眼眶圆润得像标准建模,微微瞪眼的时候尤为亲和。
  现在她带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恳求,看虎杖。
  “那那个诅咒还蛮反社会的。”浮舟故作轻松,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就不去你前辈那里了。他的特异点在嘴巴上,而不在手臂。我先祝他一切顺利,我们唯有相信。”
  她不给自己,也不给虎杖反应的时间,一股脑说了这些。
  如果下雨,跪在地上的人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虎杖先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她,又垂下脑袋:“呃,我们还……”
  “去的,先去看看你老师。”在不在另讲。
  浮舟在无人的街上正常过马路,到虎杖身边,语气中未有隔阂。
  她对他讲:“你先起来,不然走不快。”
  虎杖茫然惊愕:“重点还是这个你还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现阶段而言没得选。所以是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最好别嫌弃,因为虎杖同学你跑得很快,我追不上你。”
  “啊,浮舟小姐你这个反应。”
  “嗯?”浮舟犹豫但最后递出手。
  虎杖挠完头后拉住她。浮舟拉不动,他自己弹起来了。
  虎杖起身后抽动鼻子:“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有想,但不是像现在。”
  浮舟却告诉他:“事实就是事实,我们拿它没办法。但抛开事实不谈,人各自有立场,立场决定态度,就这样。我真的需要你……请别让诅咒杀死我。”
  “喔……”他在空隙里惊叹,而后像是为了弥补什么一般赶紧保证:“我一定会保护你!”
  浮舟说完“排除少数愉悦
  犯,几乎是人类通解。”回过头再次自我介绍:“我混社会的。”
  心情再差情况再糟,该完成的东西就还在前头,不是吗?浮舟自嘲,她也就这点被磨炼得比较好了。
  宿傩……两面宿傩。他是一切的肇始,她尽力远离。
  现在绕了一圈,她才知道一切恐怕都是白努力。
  虎杖打断了浮舟的思绪:“你像我一个老师。”
  “谁?中二的那个?”
  “不是,他叫七海。比熟,说了很多有哲理的话,但我记不住,不然还可以复述几句。浮舟小姐为人也十分老道。”虎杖强撑着闲聊。
  她飞速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有只有自己知道的同病相怜:
  “过个五六年你也一样。”
  虎杖以为浮舟在说他会长大。鉴于目前状况,这是一种祝福。
  他友好笑笑不说话。
  *
  再次走到地下,下面比上面亮堂,血腥味不散。
  “谢谢你。”小跑往下时,虎杖忽然说。
  “怎么?”浮舟问。
  “安慰,如果没有浮舟小姐,我可能……”
  浮舟本想说两句宿傩的坏话,上千年历史的古董再丑恶都很正常的,但要是叫他听见--她不愿意想那种事情。
  浮舟宁可管住自己的嘴巴。
  她最后摇摇头。
  其实浮舟同样不信赖虎杖,没必要当人面讲。
  她最后说:“只听部分,我也知晓这是一般人无从想象的经历。虎杖同学,经验与先验在你身上都免疫,任何局外的建议都微不足道。”
  一般人可以在同类里报团取暖,这就是社群建立的意义。但虎杖不行,他离一般太远。没人知道虎杖在经历什么地狱。
  好在他追求【正确】,【正确】是社群的衍生议题,可社群动荡导致价值观的崩塌--但又好在……他至少还有韧性。
  浮舟的立场为普通人,且想活着。
  今晚,她对一切悲剧无还手之力。
  今晚,她唯有相信。
  浮舟用平稳的语气沉吟,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惶惶不宁。她还在劝慰:
  “但我们可以假定,如果有个与你经历相同的人跌倒在那里,而你是个路过的一般初三学生,爷爷在等你回家--”
  “我认为你会同样跪在他身边告诉他:你并不会用非其本人犯下的恶行苛责他。因为【非正确】的事情不看结果利害,它看道德是非。”
  立场上,浮舟有无数个理由应该离开危险,但同样的立场又让她留下。
  理由早已被说明: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