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作者:知有玖      更新:2025-10-13 12:47      字数:3983
  
  他静立一会儿,指尖探上她的额顶。
  没发现魂魄有何异常,也难怪,阎四给出同样的结论,证明子桑的魂魄被打上冥界之王也无法察觉的封印。
  银霜短暂地解开自身禁制,这一次,终于探明真相。
  轮廓在月光里消融,夜风像是裹了蜡,本该令他长舒一口气的答案,反而将他推入从未有过的恍惚与迷茫。
  阎四并不知晓回到元极宗的第一个晚上他弄清楚了什么,而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遥远的玄天宗,掌门果然没有在闭关,祁周衍咬死不清楚掌门行踪。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冥域之祸由玄天宗而起,然而各大门派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玄天宗这块肥肉,于是一项以接管、调查为由,仙盟伸手干涉宗门事务的先例开启。
  七天转瞬即逝,寂静夜色里,黑猫懒洋洋打着哈欠。
  阵法血色褪尽,阴煞之气陡然浓郁。黑猫抖了抖胡须,一跃显现人形。
  不多会儿,自锁魂铃飘出一道裹挟着浓稠黑雾的身影。
  纪怀光虚悬半空,低垂的眼睫半掩着瞳仁,自下往上看,能清楚瞥见他因为承受着极端痛楚而发直的眼神。
  造孽。
  阎四施术封住此地外溢的阴气。
  纪怀光目光锁定靠近的人,死死盯着,如一头随时会发疯的野兽。
  阎四一脸坦然,你说你,好好的选什么鬼修。照这样下去迟早得疯。他抛出一道半透明令牌,正悬于对方腰间,这样物件能查阅阎罗大藏宫万卷秘典,所有鬼魂修炼的典籍里面都有,自己琢磨,能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造化了。
  语毕,阎四抬臂一扬,一只乌鸦倏然掠过,利爪稳稳扣住半空铜铃。
  这颗锁魂铃能护你免受阳气灼扰,做你暂时的栖身之所。银霜交代了,等你显形后就把你送到青涛夫人那里。你和她也再商量商量,鬼修这条路不好走,改主意的话就来寻我。
  周身煞气流转,纪怀光目光阴沉,嗓音低冷,能让人携前世记忆投胎转世,你究竟是谁?
  阎四抬手一挥,不该问的少问。
  乌鸦振翅往松语阁方向飞去。纪怀光定定瞧他一眼,身形逐渐渐散于夜色中。
  子时的夜过于寂静,连虫鸣都销声匿迹。丁香树下,子桑坐在石桌旁,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小鸟的脑袋。
  就在刚才,银霜长老传讯告诉她,纪怀光已经能够显形,阎四会把人,不对,现在应该叫鬼了,把鬼送过来。
  经过冥域的事,她有些不确定该怎么面对纪怀光。正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心情有些乱。
  她想过假如纪怀光在她的世界会是怎样一个人,大抵是沉稳、聪明、有责任心,无论做什么都不难成功的那类。
  她想象过他可能同样出生前丧父,少年丧母,靠自己的心性在某个行业里崭露头角,然而奇怪的是,想象到这里打住,她很难进一步假设自己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他,更难想象与他一起生活。
  她不信任两性关系,这与对方是不是纪怀光关系不大,纯粹基于她过去的认知和经历。
  因为天然占了纪怀光师娘的身份,所以她无可避免地与他走到一起。那些习惯了的不主动、不负责,逐渐在这个人身上有失效的迹象。
  冥域里回抱的瞬间,她究竟是信任纪怀光这个人,还是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赖路径?不知道,难以分析。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那只是极端情况下的一时冲动?
  黑夜里任何动静都被放大,耳畔响起振翅声,待子桑回过神来,一只乌鸦停在石桌上。
  放下爪子中的铜铃,乌鸦很快展翅飞离。
  子桑收回视线,转为盯着桌上的锁魂铃。心跳陡然加速,她忽然明白过来银霜长老说的送纪怀光过来是什么意思。
  持续的安静终于被小黑展翅飞离声打破,近乡情怯般,纪怀光现身树下。
  直到此刻,人就在眼前,子桑脑海忽然闪过对方身亡时的惨状。眼眶泛酸,她默默深吸一口气,起身与他对视,将心头那汹涌的情绪压下。
  眼前之人周身黑雾若隐若现,在纪怀光的眼睛里,子桑清晰看到压抑的痛楚。
  阴煞之气令盛放的花树也显得幽森,沉默良久,他先开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他唤她,师娘。
  子桑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前她无论面对谁,总知道怎么接话,如今见他这样,原本呼吸般自然的事,竟然变得窒息般艰难。
  沉默良久,她还是问出口,为什么不选择投胎转世?
  纪怀光没有回答,等得太久,子桑提高音量,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气,明明不该这样。不想回答直说就好,沉默是她最讨厌的方式。
  即便能立刻投胎,也至少须等六年才能恢复九成记忆。时过境迁,弟子担心师娘忘了弟子。
  纪怀光的答案让子桑失笑出声,果然跟她有关系。她恨铁不成钢,恨他好好一个人围着她转,把自己搭进去。
  一而再再而三,还要受难到什么程度?他自虐般的选择,难道不是在折磨她的道德?
  所以呢?做鬼就能阻止我心安理得和别人在一起?先不说她当下没有认定他的想法,就算她当真对他短暂动过心,他又怎么会觉得,靠救命之恩可以绑架感情?
  她的爸爸,知识分子,做了那么多年模范丈夫、模范父亲,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还是出轨了?
  人是善变的,她不会比爸爸强到哪里去。血脉亲情都改变不了变心,他凭什么认为一厢情愿的自虐能绑住她的心?
  她这边话音刚落,仿佛戳到纪怀光的痛处。黑色身影带着满身煞气飞袭而来。
  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原因!纪怀光墨发飞舞,眼睛泛红,一错不错盯着她,如怒气攻心的厉鬼,你分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许诺会等我,等我回到你身边!发誓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怨气鼓涨了阴煞,周围温度骤降,纪怀光嗓音变得更加不像他自己。
  鬼灵珠内数不清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哀嚎,每一声都仿佛在撕扯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髓。他像长久无法入眠的人,一碰就弦断。
  两番直面灵魂,无论蓄魂玉秘境还是冥域中相遇,她对他绝非无意。这样的她,为什么不能像他对她一样专情,哪怕一半也好?
  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始终无法得到她?
  好想撕碎!将她的灵魂一口、一口,一片不剩地吞下去,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说啊!说她会等他!五年!十年!
  她就在他眼前,灵魂散发着让他疯狂的香气。她甚至没有问,是否许诺了不忘、不移就会改变主意投胎转世,不用承受这一刻不停的折磨,哪怕说句谎话骗骗他!
  她只是无声望过来,眼睛倒映他此刻的模样发丝翻飞,面容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子桑无法回答纪怀光的问题,也不会回答。
  鬼行动时后脚跟不着地,看清他朝她逼近的瞬间,她忽然发现他之前一直飘着的,只是不明显而已。
  视觉的冲击让她脑袋空白,继而感到难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格外清晰地意识到,即使还能以魂魄的形式存在,可纪怀光的的确确死了,与她阴阳两隔。
  神魂撕裂的痛楚令曾经冷静自持的他,变成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
  承诺不变的未来就跟婚姻里的誓词一样虚无,它如此缥缈,又太容易沦为谎言,为什么要执着不确定的事?
  纪怀光,她轻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疼?
  明知道答案的,问出口就显得像在替他的穷追不舍、替她的不断回避开脱。从前的他不会将这些欲望宣之于口,如今的他仿佛随时会被怨恨、恐惧、贪婪、绝望解离。
  感情或许会在某个瞬间抵达巅峰,却注定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消磨,没什么永垂不朽。他变得不像他,这个事实验证了她的想法,也更加让她悲伤。
  假如可以分担痛苦,能不能让纪怀光恢复从前的模样?一定要用承诺换他放心投胎转世的话,她好像真的做不到。
  两行清泪自子桑眼眶滑落,无声,却比任何灵魂的尖啸都更加震耳欲聋。疯狂念头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在她的注视下,纪怀光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她眼神中的怜悯刺痛着他。
  奔走人间,他见过太多苦难,久病床前的孝子孝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诅咒至亲为什么不快些死去。神魂的痛楚让他面目全非,他在用扭曲挟持、消耗她的感情。等待他的不是她的承诺,而是她的厌恶。他不允许自己滑向这样的境地。
  不要哭。他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手掌却从她的脸颊径直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