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傻子做夫郎 第9节
作者:
野海袭风 更新:2025-10-17 19:29 字数:5370
邓墨额角沁着薄汗,呼吸微促,清瘦的身影踉跄着挤过人群,那点读书人的文弱,倒让围观者下意识让出一条窄径。
他挪步至沈鱼与江家众人之间,对着江老爷和江韶柏深深一揖。
江韶柏面色收敛了些,抚掌尴尬道:“邓兄?你怎么来了,这点家丑倒叫你撞见了。”
“韶柏兄言重了,我听得你家这边儿喧闹不已,故而来看看。”
江老爷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尽是些狐朋狗友!我江家处理家事,不便待客。”
江韶柏连忙道:“爹,邓兄是儿子正经同窗,已是廪生。”
江老爷眼珠一转,闻言神色松动。他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因着早年没读过书,对读书人都格外高看一眼。听得邓墨已是廪生,再后头就是秀才了,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讨好,邀邓墨近前叙话。
邓墨依言上前,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压得只有江老爷能闻:“江伯父,小生方才在人群外,也听了个大概。”他顿了顿,目光飞快扫过沈鱼和她身后护着的、浑身是血的男人,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又道:“伯父容禀。此事闹至街衢,众目睽睽之下,沈姑娘所言条理分明,乡邻心中已有偏颇。若此时执意捆绑送官,恐坐实‘屈打成招’之名,于江家清誉有损。若是当真叫了那青杏儿来,只怕更添枝节,难以收拾。”
邓墨三言两语道破利害,江老爷听进心里,胸中更是怒火翻腾,自己那个儿媳妇薛氏的性子他也清楚一二,知道这里头干净不到哪去,邓墨所言在理,只是被当众顶撞、儿子又被打得如此狼狈,这脸面丢的难看!
他冷冷地盯着沈鱼,又瞥了一眼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百姓,咽不下这口气。
邓墨适时又言:“小生听说伯父有意送韶柏兄入仕,闹上公堂,恐怕对韶柏兄前途不好。若此事闹上公堂,恐生波折,于前程有碍。些许首饰,于江家不过九牛一毛。抬抬手,放他们兄妹离去,博个宽厚名声,岂不两全?”
江老爷厌恶地扫了江韶柏与那薛姨娘一眼,若今日真将这对男女绑了送官,即便判赢了官司,江家也必定声名狼藉,成为全县笑柄!那沈鱼瞧着是个刚烈的,与此等人硬碰硬,没得给自己惹上麻烦,太不值当!
一番计较,江老爷猛地甩袖,面上硬挤出几分大度:“罢了!为些微末首饰闹得如此难看,倒显得我江家锱铢必较!沈女子,今日之事,我江家不予追究!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我江家不屑与尔等计较!人你带走,再予十两药钱,望你们好自为之,速速离去,莫污了我门前清净!”一番颠倒,竟将自家摘得干干净净。
周围人见他一阵颠倒,这事儿竟成了江家的体面,隐隐散发出一些喝倒彩的“吁”声。
“爹!”江韶柏难以置信,他指着自己沾满污泥的脸和散乱的衣衫,又指向男人,“他就这么白打了儿子?!还有那玉,那玉一看就不是他们这等泥腿子会有的货色,定是偷来的!”
“住口!”江老爷一声断喝,打断了江韶柏的抱怨,眼神警告意味十足,又看向沈鱼和她身后的男人,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厌恶和急于摆脱麻烦的烦躁。
见江家人偃旗息鼓,沈鱼连忙转身要去搀扶摇摇欲坠的男人,她不在乎江老爷如何颠倒黑白,只想带着男人离开。
然而,就在沈鱼转身的刹那,憋着邪火无处发泄的江韶柏,目光怨毒地扫过男人胸前那枚碍眼的玉牌,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冷笑,趁着混乱,他装作被下人搀扶不稳,脚下猛地一个“滑”,身体看似无意实则精准地狠狠撞向男人受伤的胸口!
男人本就重伤,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力一撞,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胸前那枚玉牌被撞得脱飞而起!
“啪——”一声脆响。
莹白玉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应声断作两截!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男人瞳孔骤缩,冲到地上去捡,沈鱼拉他不住,也被带得趔趄,惊呼卡在喉咙里,她只觉腕骨被他方才挣脱的力道攥得生疼,然而看着男人扑在地上执拗地拼凑玉牌的背影,沈鱼吞下了声音,猛地抬头,怒视向江韶柏,对方却只是掸了掸衣袖,脸上露出一丝恶毒而得意的假笑:“哎呀,真是不小心。”言罢,悠悠地转身,江府那沉重的朱门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合拢,隔绝了所有视线与声响。
巷子里只剩下死寂和浓重的血腥气。
沈鱼看着地上跪伏着、脊背紧绷如拉满弓弦的男人,他紧攥着那两片残玉,指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未干的血迹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那股酸涩的愤怒再次翻涌上来——她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拉回来、修修补补才养好的人,怎么转眼间又变得这般破破烂烂?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
“给我。”她伸出手。
男人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他脸上血污斑驳,漆黑的瞳孔中不是沈鱼幻想的痛楚,却是一种她未见过的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不知道为什么玉碎,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见了,又为什么出现。
她心尖一颤,莫名地揪紧。
“听话,”沈鱼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哄劝,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暖意,轻轻覆上他冰冷僵硬、沾满血污的手背,试图化开那冻住般的力道,“我帮你收着,不会丢。”
男人黑沉沉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在辨认她话中的真意。
半晌,他紧绷的指节才极其缓慢地、一根根松开,两片沾着尘土与血污的残玉,落入少女同样沾了泥污却异常坚定的掌心。
交付的瞬间,他指尖在她掌心留下一点冰凉的、带着血锈味的触感,像烙印。
沈鱼心头又是一涩,她迅速用手帕将残玉仔细包好,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再次伸手去搀扶他:“我们走。”
这一次,男人顺从地借力站起,身体的重量大半压在她肩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汗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沈鱼这才真切感受到他身上的伤——斑驳的拖痕在他腰背腿际洇开大片暗红,步履间带出粘腻的声响。
在她心疼叹息、强忍着不让眼眶发热时,一片温热的、带着湿滑粘腻的触感忽然落在她腮畔。
沈鱼转头,是男人抬起手,轻轻蹭了蹭她的腮边。
酸涩与一股莫名的暖流交织着冲上心头,沈鱼猛地别开脸,喉头哽咽,却更用力地、稳稳地撑住他沉重的身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韧:“站稳,我们回家。”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沈鱼艰难地搀扶着男人,一步一步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第10章
二人步履维艰,就在沈鱼觉得头晕眼花之际,身后传来呼声。
是邓墨追了上来。
他见沈鱼艰难支撑,连忙上前一步,低声道:“沈女郎,我来。”感受到男人身体的沉重和热度,以及浓重的血腥气,让他脸色更白,动作有些僵硬不自然。
沈鱼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男人的伤势,对邓墨的援手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身旁这个泥血满身、步履蹒跚的人身上。
回到南溪村沈家那熟悉的小院,灯火如豆,映着沈鱼异常沉静的侧脸。
此刻她已化身最专注的医者,小心翼翼地为男人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麻利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邓墨帮忙将人安置在床上后,便默然退至角落的阴影里。
水盆里的清水很快被染成淡红。
他看着沈鱼忙碌的身影,看着她为男人擦拭额角的冷汗,看着她因担忧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偶尔望向那些伤口时眼中闪过的痛惜……这这情状,绝非寻常兄妹。
邓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脸上。那张脸沾着血污,却依旧能看出深刻的轮廓眉骨。一个念头,如同穿透迷雾的晨光洒在邓墨心头,他想起来,他确实见过沈鱼。
去岁冬天,同窗约他上山赏雪饮酒作诗,他畏寒,本不愿去,可耐不住好友三番五次邀请,终是起身赴约。那天阴沉沉的,他爬到中途已是累极,停下喘息的空挡,赫然看见个横在路中央、被薄雪覆盖的人形,面色青白,毫无声息——俨然是个冻毙的死人。
惊骇之下他脚下一滑,棉衣全浸了冰冷的泥雪,寒意直透骨髓,哪里还有半分雅兴?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往山下逃。
就在那狼狈不堪的下山路上,他碰见了上山的沈鱼。
少女裹着厚实的旧袄,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神却异常清亮。瞧见她一个弱女子竟要独自上山,邓墨本想开口劝阻,快些回去。可话到嘴边,又因自己一身狼狈和尚未平息的惊悸而哽住了。反倒是沈鱼,目光落在他湿透的下摆上,率先对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轻柔柔,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公子这衣服都湿透了,下山后快些回家煮碗姜茶驱寒吧,仔细别染了风寒。”随后步履轻快地绕过他,消失在虬曲冰冷的山路上。
当时的他惊魂未定,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再追上去告诉她,上头死了人。
所以那天,那个被他认定已死的“尸体”,竟然被沈鱼救下来了?就凭她自己,在冰天雪地之中?
昏黄的烛光将沈鱼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显得那样坚定而有力。邓墨的视线愈加复杂,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惭形秽。
他默默地站在昏暗的角落里,看着烛光下沈鱼专注而柔和的侧脸,又看了看床上昏迷的男人,最终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轻轻带上了院门,身影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当沈鱼终于为男人处理完所有伤口,喂下汤药,确认他呼吸趋于平稳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她直起身,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这才惊觉邓墨早已离去。
“邓公子……走了?”她喃喃自语,心头涌上丝丝歉疚。今日若非邓墨及时出现仗义执言,她和傻子恐怕凶多吉少。可她却连一句像样的感谢都没来得及说。
沈鱼默然垂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伏在床畔将就了一夜。翌日,天光熹微,沈鱼匆匆备下了一份谢礼——几包上好的药材,一些自晒的、带着山野清气的山珍,托了邓大娘转交邓墨。
未及晌午,邓大娘便踏着细碎的步子折返,臂弯里挎着的,仍是原封不动的那份包裹。“墨儿说,沈女郎心善,顾着救人要紧,好意他收下,这些虚礼就免了。”语气里带着对这桩好事的惋惜和对沈鱼又把傻子带回家的不满,她将东西往沈鱼手里一塞,一副不欲多费口舌的样子走了。
沈鱼看着退回的谢礼,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昨日里那些不避污秽的贴身照料,落在邓墨那等讲究礼法规矩的读书人眼中,恐怕早已越界,更遑论江府门前那泼辣悍勇的一闹,还不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
黄将军不懂她的处境,尾巴摇得欢实,在院子和屋内来回跑动,兴奋地嗅着床上男人的气息,甚至试图去舔他垂落的手,沈鱼轻声制止,它便执着地趴在床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主人。
沈鱼安静地看了会儿黄将军和床上昏睡的男人片刻,院中残留的草药味和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她不禁发起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悄然弥漫。
其实,被拒绝也好。
邓墨这种读书人眼中的世界,与她脚下泥泞却真实的路,终究隔着一道鸿沟。昨日一场闹,也是彻底浇熄了她心底对“寻常姻缘”的模糊念想。奇怪的是,她并不失落,反而有种卸下重负的轻松。
沈鱼眼神微动,退回来的包裹静静躺在桌台一角,她转身拿起,径直走向灶间。
清冽的井水注入陶盆,她仔细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山珍药材一一洗净,切段,投入咕嘟冒泡的陶罐里。炉火舔舐着罐底,很快,一股混合着药材微苦与山珍清甜的温润香气便在小院中弥散开来,渐渐驱散了昨日带回的血腥和阴霾。
她搅动着汤勺,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里屋的方向。
床上那人,伤痕累累,神智混沌,麻烦不断。修修补补将他拉回来,转眼又破破烂烂。麻烦吗?是真麻烦。
可当他用沾满血污的手笨拙去蹭她颊边,当他沉重却全然信赖地倚靠着她……药香与汤的暖意弥漫小院,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定感,如同灶膛里稳定的火焰,暖烘烘地将沈鱼包裹。
汤沸了。
沈鱼收回目光,专注地撇去浮沫。日子仿佛回到了年节里的闲适,却又在细节处有些不一样了。
第11章
经江家门前风波一场,小地方许久没有如此大的热闹,沈鱼在渭南县一夜之间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人道她离经叛道,为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开罪江家少爷;也有人道她有正直不阿,堪称巾帼不让须眉。
飞短流长一路飘到南溪村,让沈鱼连带在村里也出了名,一时间,大伙似乎都避着她,她倒乐得清净,看病的少了,正好上山采药,也腾出手专心照料那傻子。
想起傻子,他此时正在厢房里更衣,不过三天多的时间,他身上的伤已经渐渐收口,青黄的瘀痕叠在虬结的旧疤上,像一幅着了色的残破山水。
沈鱼望着那后背,心里不免暗叹这躯体的顽强。
她看得出神,男人背后开了天眼似的,也回头看她。
四目相对,男人视线笔直专注,沈鱼兀自笑了笑,不与那呆人交锋,走到院儿里。
春深了,草木葳蕤。要做的活也眼见的重些,沈鱼在院里专门僻出片空地,底下铺了麻布,上头支了一半阳棚,草药分门别类,或直接晾晒,或放在阳棚下烘着。
她在院中走动,总觉得有东西跟着。可平时会一步一追的黄将军此刻正安静晒着太阳,并在沈鱼目光投射来时懒洋洋地抖了抖耳朵,仿佛在说并非它捣乱。
沈鱼很快发现那跟随感的来源,是傻子的视线——
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前,那双有些木然的黑眼睛黏在她身上,头颅随着她的位置缓缓转动,如同日晷的针影。
沈鱼起初不在意,后来觉得有趣,便故意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扎棚、捆绳、整理药材,她的脚步轻盈地来来去去,男人的脖子也跟着她的轨迹,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任阳光在他脸上转出各种角度的阴影来。
“噗嗤。”沈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停在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傻子。”男人只是眨眨眼,目光依旧稳稳落在她脸上。
沈鱼摇摇头,不再逗他,心里却像被暖风吹过的湖面,漾开一圈圈微澜。
被人这样一丝不苟地关注,是件稀罕事情。
她眉眼弯弯,心情颇好轻哼一声,又看向柴门外那道细羊肠的小道,自言自语道:“也就这会子盯牢我,待会儿,你这呆人眼里又要都是那块儿玉了。”
半下午,尹五带着个小包袱从小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