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牛尔尔      更新:2025-10-18 15:17      字数:3004
  李娥不动了,狗时不时掀起眼皮看看她,看见她还在,就垂下眼皮。
  李娥不忍心再往前踏步,但担心那看不见的鬼门关有一些时间上的限制,闭着眼思考片刻,最后喊了声甜甜,等狗睁开眼,她就往前迈步。
  咚
  是什么东西敲在脑袋上的声音,是水滴,源源不断的水滴。
  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微笑着说了什么,也听见了甜甜的声音,他们交谈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聚精会神后,听见这样一番对话。
  行行好。是甜甜的声音,好像受了伤,颤抖得很厉害。
  好吧,下不为例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喜悦。
  李娥在想,隔着这一层地面,为什么能听见呢?还没想太多,就听见那个声音说:有人一直喊你的名字,你阳寿未尽,就只需要倒着走,倒着走,就回去了。
  有人一直喊她的名字。
  啊。
  喊名字,会把人喊回来。
  昝文溪。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一步,两步,像是在倒着走楼梯,每走一步,脑袋都往上浮半截。
  她迫不及待地看甜甜,甜甜低着头,用一只爪子搓着脸,挡住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睛。
  甜甜,你这是怎么了?
  甜甜立即高兴起来:主人,我的眼睛与众不同,用一只贿赂了孟婆,换了你回人间的机会。你还能回去,好好过,主人,我只要你好好活!
  我害了你。
  甜甜却不在这件事上和她争辩,也不和她争论她的恩情和它的恩情,什么养狗场,刘文华,狗肉馆,病痛,都没什么可提的,最要紧的就是哪怕李娥的命运就是灰飞烟灭,可怎么能以那种丑陋的样子死在炕上?主人总得开心一段时间吧?那么长的阳寿,万一能享福呢?
  它欢天喜地地往前走,逼着李娥往后退:主人,快回去,快回去!
  李娥退后,到两只脚也快要浮出地面。
  甜甜抬眼望,吐出好些秘密:
  主人,隔壁的昝文溪,早就死了,现在活了,我有点担心。
  隔壁的王六女,总是作恶,捕捉各样像你这样不能进鬼门关的鬼,拼成厉鬼来害人,但他们一旦被鬼差捉住,也是要回去受刑,再灰飞烟灭的命运。
  主人,因为她总招鬼,你总是犯病,难受,因为你身体弱,他们就看中了你,我夜里不是乱叫的,他们路过你,就要害你。今晚上,有一些厉鬼,进了你的屋子,你才那么容易找出耗子药的,不要自责你害死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李娥说: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主人,可惜我不能等你就要走了。啊!还有,我的尸体,主人你不要疼惜,就把我烧在家里的灶头,把烧我的灰另外取一些留着,也不要叫火灭了,留着一两块炭,我烧着的时候,还能庇护你,那些恶鬼不会再来,要是你搬家,就把我的灰带走放在家里,那些鬼就不会跟着你了。
  甜甜千叮咛万嘱咐,用嘴巴拱着李娥,叫她往后推了好几步。
  咚
  滴答
  滴答
  是水声。
  水声也变淡了。
  额头湿漉漉的,嘴里有一股酸醋的味道,屋子里很暖和,没有那么臭,也没有饭菜的气味,肥皂味很近,有人抱着她,有人的脸贴在她的脸上。
  有人在流眼泪,用湿淋淋的毛巾把她擦了一遍又一遍。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你听见了吗李娥
  李娥慢慢睁开眼,胳膊耷拉下来,打翻了半碗醋。
  昝文溪飞快从身边扯一条毛巾擦过去,仍然在哭,嘴里机械地喊着她的名字,喊得嘴唇发白,不知道念叨了多久。
  醋和醋碗都收拾干净了,昝文溪又擦她的手,十指手心手腕擦过来,昝文溪把她的手轻轻摆到胸口,又换一条毛巾擦她的额头,但眼泪总往脸上掉,一边哭一边擦。
  李娥吐出一口醋。
  昝文溪遵照土方,认定吃错了东西灌了醋让人把东西吐出来就会有疗效。
  昝文溪哭得更厉害了:你吐啊,你吐啊李娥,李娥李娥李娥李娥
  她微微抬起手,捏住了昝文溪的毛巾。
  第104章 快乐的事03
  昝文溪扯着毛巾, 捋了下衣服下摆,往回揪了两下,以为是自己扣子扯住了。
  定睛一看, 她呆了呆,李娥慢慢吐出一口气,手指伸向喉咙, 昝文溪飞快跳下炕拿了痰盂捧过来。
  李娥低着头抠着喉咙, 手腕抵着墙面。呕吐是弓着腰把自己当做弹弓,让食管如橡皮一样绷紧, 蓄力把食物弹出来,她本来是个没力气玩弹弓的人,混着刚回光返照的一点生气, 胳膊紧紧弯曲, 抠着墙皮,借了一点力量。
  长发湿淋淋地垂着,昝文溪打湿了她不少头发,贴着脸颊有点狼狈。
  昝文溪再爬到炕上, 拢起李娥的发丝。
  呕吐实在是不雅的样子, 李娥颤抖得很厉害,也不知道她是在呕吐还是在哭嚎,后背越缩越紧, 一团皴皱的纸一样紧缩,紧缩,陡然吐出来还未被消化的饭菜。
  直到实在吐无可吐,昝文溪飞快地跑前跑后, 漱口,漱口还不够, 又刷牙,刷牙也不够,又漱口,折腾十几次,简直要把嘴里重新装修一遍,但李娥好像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好像是肺腑里钻出来的血,喷在唇舌之间,她也诧异自己为什么吐的不是血,不是胆汁,只是饭菜,她吃了那么少,狗吃了那么多,她在镜子里看见重叠的影子,一个是人,一个是鬼,鬼现在萦绕四周,两个死去重生的活死人对着看。
  她软趴趴地跌在炕上,任由昝文溪端着水盆来擦她的手,好一阵,才回过神:昝文溪。
  连名带姓地把人喊过来,昝文溪脸色很白,这惊魂折腾的半夜让谁也不太好过。
  你怎么过来的?
  我对不起。昝文溪道歉。
  怎么了。
  我抽走了半块砖,透过墙,每天晚上悄悄看你。
  院子里的墙,大家共用一面墙,漏风的,风化的,被耗子咬的,很容易敲下一半来。
  也就是她在和狗推来推去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就这么看着她?
  还好是昝文溪,否则也真够恶心的若换个别人,即便是恋人,她也觉得恶心,偏偏是昝文溪,没有杂念和世故,什么也不懂的昝文溪。
  你都看见了?
  我,只听见了动静,然后,没动静了我就假装回去睡觉,等奶奶睡熟了,我就翻墙跑出来。
  甜甜呢?
  昝文溪指了指地上,她翻了个身,炕上的桌子和一团狼藉都收走了,甜甜裹在被子里躺在地上还枕着枕头,被爱干净的傻子收拾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曲起身子指挥着:火灭了吗?
  灭了,等我把灰掏了!昝文溪怕她下来动弹,好像她大病未愈,小跑着掏了灶膛里的灰,灰头土脸地跑回来,蹲在炕沿下,等她下一步指示。
  她又看了一眼甜甜,微微闭了闭眼,半晌没说话,甜甜的尸体和灵魂是鞋带的两头,编织在一起,叫她终于有力气坐直,望着自己这个幽冷残破的家,又闭了闭眼,在微弱的呼吸声持续了大概二十个循环之后,昝文溪终于忍不住说:李娥,我也很难受。我心里一面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一边又有点恨你,可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很自私地想留住你,让你好好活的。
  好好活。
  昝文溪如此,狗也如此,她们都盼着她好。
  可这两个盼着她好的,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马上就要死了。
  人们都盼着她不好,给她安置了个肮脏的处境,闲言碎语地编排着她不好,她只习惯存在于那种龌龊期望里。
  李娥只觉得身上非常重,
  把锅拿起来,把甜甜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它,烧了。
  她现在想要流泪,想要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因为那些厉鬼缠身。
  那些厉鬼看见甜甜死了,就飞扑而来攻击她,李娥啊李娥,你是个积极的人,你从来不放弃生活的希望,李娥,你是坚强乐观的人,你怎么会想到要死,你凭什么想到要死,难道这些都是鬼魂的絮叨,而不是你本人的病症?
  啊昝文溪虽然迟疑着,又抬头看看她,她坚决地指了指灶台,昝文溪深吸一口气就去做了。
  那么大一条狗,没办法轻易塞进炉膛里,昝文溪想到了院子里的那个灶,但晚上烧起火来,奶奶就又会发现她不死心地跟着李娥,要是奶奶看见李娥寻死她不敢想,挪开锅,把将硬还未硬的狗尸连拽带扛地放在灶台上,像一根难烧的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