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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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疏色 更新:2025-10-18 15:27 字数:3122
这不,连女子科举这般大事都交给宁纤筠全权处理。
朝中纵有大臣颇为不满,胳膊拧不过大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
其实民间还有一种传说,就是宁纤筠和宁知弦关系并不太好,二人虽说不上势同水火,倒也算轻易不会往来的那一挂,当年之事宁纤筠明摆着是被牵连,若让她有得选,估计巴不得早和宁知弦划清关系,何来此无妄之灾。
所以圣上当时并未重罚,要不是朝堂上人吵得紧,故而才想着把人送出去避避风头,过几年就给接回去。
圣上对宁纤筠可谓是用情至深,有人听到动情处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也羡慕宁纤筠好命。
思来想去,发现宁知弦便是阻挡在他们二人之间的“恶人”。
说起宁知弦,又有不少人止不住摇头,唏嘘不已。
里通敌国,罪无可赦。
最后落得个一箭穿心,尸首无存的结果还真是大快人心。
连个纨绔都当不好,好端端跑去勾结匈奴作甚。
宋幼安摆豆腐多年,有些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市井之间,看起来似乎不上台面,可消息最为流通。
她的铺子又紧挨着最繁华的那条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过。
听久了,早就习惯不已。
真的如此吗?
宋幼安眼眸一垂,手抖,捣碎一块品相极好的豆腐。
宁知弦就当真罪无可赦,活该被剥皮去骨?
她额头上的青筋乍现,抓空后整个人也短暂地僵在原地,可很快也被调整过来。宋幼安见过早市里被拴好的活鱼,头尾相接,懂行的人会在鱼的口中留上一口水。
鱼儿动弹不得,也死不掉,这样的鱼往往能保存很久。
宋幼安捂住喉咙,那里似乎也有一口水,卡在嗓子眼里上下不去,河水冰冷,冻得她说不出话。
活鱼被砰地摔在地上,腥臭的鳞片从它的身上褪去,浑浊的鱼目里没有泪。它在黄土地上抖动身躯,始终无法挣脱束缚,狼狈肮脏地继续苟活。
宋幼安和那条鱼遥遥对望,看着它身上千疮百孔的伤口,继而又和它对视。她站在高位处审视,想着它接下来的命运,无非就是被人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肠子被人取出,血水顺着刀口下涌,污了持刀人一手。
最后在砧板上做无力的挣扎。
宋幼安停下,神色冷淡,裙裾扬过腥臭的血水,沾染几个鳞片,她清了清嗓子,话语中带有微不可察的颤意:“这鱼,我要了。”
她提着鱼嘴处的绳索,从闹市离开。
磨刀声霍霍,宰杀的岂止是鱼,一声令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宋幼安一路疾行,来到最近的河流,见鱼儿入水游远后方才离开,发现这身衣服要不得,血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是谁的。
世有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
她轻笑,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今日可救一尾游鱼,也仅够救一尾游鱼。世道万千,又何止一尾游鱼,如何能一一救得,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可以救得。
她只是个豆腐娘,一个一无长处的豆腐娘。
手在水中一拨,洗去指尖腥臭,她神情不显,一如往常的平淡神态,洗着洗着,天上落起雨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宋幼安仰首,一滴水珠率先落在河畔,敲打在干泽的泥地之上。
宋幼安抓起衣摆,踱步归家。
只救一人,那也足矣。
但求问心无愧。
第3章 请旨
宋幼安入职内廷已有月余,她的名次不高不低,留给她的差事说来也算清闲,她曾上过几份奏疏。
奏折直属椒房殿,无第三人插手。
朱笔亲批,宁纤筠批注皆是“可”,再无其它言语,这对宋幼安而言便已足够,她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风雪夜,油灯爆出火花,宋幼安墨迹未干,她凝视自己写下的奏疏,指尖沾上不少墨迹。
待字句阑干。
宋幼安关好窗扇,将多日未曾整理的书桌理好,杂乱物品全被拿出放入准备好的箱子里,整间居室跟没有住过人一般。
寒风刺骨,从宋幼安的脊背钻入,寸寸似刀割。
只求正衣冠。
朱墙深锁,白雪落红瓦,也是一番趣味。
就着月色,宋幼安从内廷步入椒房殿,发间落满飞雪,和银钗融为一色,除却发间飘舞的红色发带,坠饰并不多。
椒房殿的婢女持灯而来,好奇是谁夜深还来拜访皇后娘娘,恐是急事。
昏黄的灯光映在宋幼安的脸上,她不卑不亢道:“臣宋幼安,特来请见皇后娘娘。”
眉间点上的红痣在火光中愈发鲜亮,宛如心头血。
宋幼安不疾不徐,抬眸时神色坚毅:“急奏。”
看得婢女一震,她也不便多问,脚步快上几分,很快将人带到内殿。
椒房殿内暖炉座座,宁纤筠内着一件轻薄长纱,外边深色长袍松松垮垮搭在肩上,不见冷意,她凤眸长狭,寻声望去,薄薄眼皮之下亦有乌青,可奈何美人正当浓时,娘娘也自当国色天香,再细碎的褶皱都不会成为美人面孔上的污损。
她眼皮一搭,阖目安闲,想知道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女官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宋幼安径直跪在地上,腰间上用银线织就的凤芍在月色的映照下泛起光芒。
她的神情不明,瘦削的脊骨藏在略显宽大的袖袍之中,好像一把藏在隐秘处锋利的刀,突然冷不丁抽出砍在你的面门上。
“臣请旨,”宋幼安吐字清晰,面上也无半点畏惧,随即拜伏,“彻查统载十四年宁知弦勾结匈奴一案。”
一语惊地,连带周边空气都旋成一团,压得人直直喘不开来气。
她疯了吗?
提这种事!
两侧垂首的侍女头颅压得更低,个个害怕等会宁纤筠会就此迁怒。
大殿内落针可闻,不论是谁都生怕发出一点动静。唯有窗外偶然飞来的鸟雀踩在松枝上,咯吱咯吱发出踩踏雪块的声响。
宋幼安始终没有抬头,整个身子压得低低,和地面几近贴合,她的额角紧绷,抿唇时汗珠狠狠砸下。
椒房殿内热意弥漫,地上铺就的白玉砖石触手生温,宋幼安始终没有过多抬首,目视天颜,是为不尊。
灼灼热意始终在将宋幼安夹在火炉上炙烤,滚滚热意从领口处钻进,她保持跪伏姿态,静静等待上位者的抉择。
她在赌。
只有近乎死寂的死寂。
她赌输了吗?
宋幼安在心中苦笑一声,忍不住攥紧自己的衣角,那抹绝望在心头蔓延开来。
她原以为……
原以为皇后娘娘既然肯开女子恩科,那肯定不是固执己见之人,起码肯听自己一言。
宋幼安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热意攀附在裂缝之上,只待宁纤筠一声令下,打算将宋幼安的整张面皮撕开,留下狰狞伤口。
愿赌服输。
宋幼安苦笑一声,已经做好自己被剥去官服打出去,眼底仍留有一簇光火。
后悔吗?
不悔。
从未。
良久,躺在贵妃椅上的宁纤筠睁开眼,开始把玩指甲上的丹蔻,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魄,她同样不言,发髻上的琉璃十五钗步摇随着她的起身而摆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宁纤筠望着殿内跪伏的女官身形,嗤笑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她面前提宁知弦,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从贵妃榻上离开,浅底鞋露出半边脚踝,酥骨软烂。
“抬起头来。”
宁纤筠冷冷,浅藕色披风盖不住内里的那圈红色,身形修长,压迫感十足。
她饶有趣味地接着道:“再说一遍,你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宋幼安依旨意昂首,目视前方,脸上红意股股,她眸子内亮光一闪,再度发声:“臣宋幼安,请求皇后娘娘,重审当年宁知弦通敌一事。”
宋幼安一向寡言寡语,平时说话也是柔声柔气,鲜少有如此疾声厉言的时刻,大有扫平椒房殿的气势。
还是石破惊天的头一遭。
“瞧瞧,”宁纤筠怒极反笑,随手拿出茶盏冲着宋幼安砸去,“一个个胆子大得惊人,都要踩到我的头上来了。”
所幸茶盏从宋幼安耳边擦过,速度快极,旋出时刻肉眼可见带出血迹,随后在地上砸成好几瓣。
两个竖着飞天发髻的婢女上前收拾干净,一晃眼的功夫,一套崭新的茶具被换上,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幼安先是只觉耳边一凉,接着是一空。
她没有动,温热的液体落入颈侧,顺着骨头向下滑落。
开始疼了。
“幼安知罪。”
只在嘴上说着自己有罪,宁纤筠丝毫没有在宋幼安脸上看出后怕。
还真是倔。
“宁……宁知弦里通敌国,”宁纤筠审视道,眼底扫过一层阴翳,“罪无可恕,案卷已押送至大理寺,三司协同调查,无半点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