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此间疏色      更新:2025-10-18 15:27      字数:3097
  宋幼安还未多说什么,手中就被刘大妈塞上一个油布包。
  刘大娘顺手在衣袖上擦了擦,不好意思笑道:“知道小宋你是讲究人,大娘特意包的,虽然比不过人家正儿八经的铺子,但大娘手艺好。”
  能看出大娘是特意寻来的,宋幼安在司命坊住了好些时日,今儿有意去趟郊外的佛寺,这才回家取些东西。
  刘大娘越看宋幼安越喜欢,真是好姑娘,还是个读书人。
  宋幼安去年春天才搬来,平日里见到街坊邻居都会笑着打招呼,不像自己家那个成天臭脸的野丫头。只是刘大娘总是不见宋幼安的双亲,想着小姑娘一人住在京城难免孤单,总是隔三岔五送些东西来。
  “小沛的功课别落下了,”宋幼安道谢后,叮嘱起旁的来,“最近我会有些忙,恐怕顾不上她。”
  大昭有女夫子不稀奇的,天下学子皆以代玉书为表率,代玉书与景帝共创盛世,开创女子科举,自此读书人都可以称自己为代相的学生。
  后来世事纷杂,女子科举被一耽再耽,没想到宁纤筠会重提此事。
  刘大娘没上过学,但也知道读书重要,奈何家里没个三瓜俩枣,送孩子上学的事就没再提,还是一次宋幼安偶然经过刘大娘家,见小沛资质不错,闲暇时指点一二。
  “今年还在我家吃年夜饭吗?”
  刘大娘还是没忍住来了一句,怕身上油污味道熏到宋幼安,手指讪讪收回。
  宋幼安并未执伞,身量纤长,她侧过身听刘大娘说话,发上未饰珠钗,星星点点雪花反倒成了鲜亮点缀,青葱十指一拢,握住冰凉伞柄,将伞尖朝地没入积雪。
  外面天寒地冻的,还不如早早归家燃个火炉子,取取暖,出去作甚。
  “幼安若是不忙,”宋幼安轻声道,瞳子质地像极了玛瑙珠翠,“和往日一样。”
  她脾气一向好,被人冲撞后也不恼,取出东西径直避开就行。
  很稀松平常的一番话,落在刘大娘心里不是一番别的滋味。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惶惶不安压在刘大娘心口上,重得喘不上气,可她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到底自己不是宋幼安的家人,千言万语落在喉头,到头来挤出一句,还是在宋幼安走远后:“别忘记来,我做了你喜欢的荠菜肉馅饺子。”
  “嗯。”
  宋幼安不咸不淡应上,身形一转脚步又快,一会就没在街角,留下的脚印被风雪覆盖,一吹,形状就没了,就像她这个人,轻飘飘就过去了。
  刘大娘抹了把脸,右眼皮跳得厉害。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备起年货来,唯有小宋什么都没有准备,还散出去不少,听人说小安在官衙谋了份好差事,刘大娘是打心眼的高兴。
  年轻人,干什么事都最好有派头,有朝气,要不然怎么能称之为年轻人。
  有的人面上过冷,可心里热得跟团火似的,让人一瞧见还觉得暖烘烘的。
  刘大娘最开始也觉得宋幼安是这种人,可到后面却觉得不是。
  宋幼安不冷也不热,整个人都温温凉凉的,她总是浑不在意的,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有时又有点像水里的游草,看起来毫无章法,实则早就顺着一个方向游动。
  她将东西遣出去,似乎有种自己不方便看顾,还有种交待……后事的感觉。
  快大过年的,干这事干嘛。
  念头刚在刘大娘心里出现,她赶忙朝地呸上两口,瞎想什么呢,人家小宋好得很,劳不上她瞎操心。
  她家小宋一定花团锦簇,平安顺遂过完此生。
  只希望年关那天,宋幼安能来她家吃上一顿,好也让她家闺女儿子沾上喜气。
  天色才亮,宋幼安从小巷出来,就登上前往香积寺的马车,她踏上积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时节已到,也该拜访故人。
  在几个小沙弥的带领下,宋幼安进了内室,一盘未解残局摆在案台,她捻起白子,还未等她落下,不知从哪蹦出个泼猴,将棋盘往里一推,泼猴闹腾极,差点给她来个大熊扑:“幼安姐姐!”
  小人生得莹白圆润,看不出在佛寺里吃了什么苦。
  京城佛寺众多,香积寺夹杂在其中显得不太起眼,百姓大多往南去,平日里香积寺也是冷冷清清。
  “你师父呢?”
  宋幼安放下棋子,殿内早就吩咐好添上火炉,热意在她脸上氤氲,脸蛋红得似火。
  “师父他老人家忙着年关,没空搭理我们。”
  小人不过九岁,还不及宋幼安胸口高,趴在案几旁委屈巴巴:“幼安姐姐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
  “一个月未到,何来好久。”
  宋幼安知道萧式远念得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每次带来的五色糖糕。
  转眼,萧式远将油布包打开,开心吃起来。
  “话说,你最近找我师父有什么事,”萧式远擦起嘴,“求卦?”
  萧式远的师父是香积寺的住持,白眉白须,是个十分和蔼的老头。
  “解卦。”
  一听到解卦,萧式远神气起来:“前天功课师父还夸我,不如让我来看看。”
  宋幼安笑笑,将卦扔给他。
  萧式远摸摸脑袋:“密云不雨!我知道这个卦象。”
  宋幼安执棋的手一顿,心思流转起来。
  她也知道,听着萧式远手舞足蹈给他解释一通,白子迟迟未下,宋幼安叹口气,扔下棋子。
  残局不难解,她的心已乱。
  不多时,来个比萧式远年纪稍长的和尚,生得剑眉星目,他微微作揖:“宋施主好,师父遣我托付几句,他说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尽,不宜和施主轻易见面,恐扰了因果,断了施主的尘缘,但让小僧将此物交给施主。”
  宋幼安到手一看,是块触手生温的玉石。
  “近三个月来,我回回来都见不到住持,”她定定看向手中玉石,也未给予半刻目光,语气颇淡,“我只怕等不来住持所说的因果。”
  住持为何迟迟不见她。
  密云不雨,我自西郊。
  萧式远卦象没解全,这卦本身说不上好坏,可对宋幼安而言,并不算得上多好。
  宁纤筠几乎全权托付于她,宋幼安必然要在短期内交出一份令宁纤筠稍显满意的答卷,而宋幼安为了今日,也是筹谋多日。
  还是未到因果节点,那她还要熬多少年。
  她等不及了。
  敬辞神色淡淡,天塌而不惊:“施主不必忧心,师父说了,尘缘不止眼前。”
  尘缘?
  与何人何处的尘缘?
  旁的敬辞也不愿多说。
  厢房里的檀香熏得宋幼安脑瓜子嗡嗡响,她拂袖,案台上的棋子跳出几个,滚落桌脚下,又扰得她心乱。
  只希望这尘缘来得早些,别误了她的大事。
  “但如住持所愿,”宋幼安决定离开,宫里还有事等她处理,“替幼安谢过住持,幼安感激不尽。”
  敬辞师兄垂手:“那是自然。”
  送走宋幼安后,萧式远拉住师兄的衣角:“师父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见幼安姐姐。”
  他也很是好奇,每回都没见师父见幼安姐姐。师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对每个来求卦的人都很有耐心的。
  萧式远嘴角还沾着没舔干净的糖糕,敬辞弯腰用衣袖替他擦去:“总会见的,不急于一时。”
  敬辞看出萧式远的懵懂神情,添上一句:“以后想吃糕点可以跟师兄说,幼安姐姐忙,别老缠着她。”
  萧式远点点头,有糕点吃就行,幼安姐姐忙好了,他岂不是就有两份糕点可以吃了?
  真是笔不错的买卖。
  敬辞看着萧式远长大,这小子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他心里想得是什么,目光深沉也没有说上什么。
  他道行浅,但还能看出宋幼安眉间那股散不去的黑气,师父不见或许也有此原因。
  见或不见,都不能改变她必死的结局。
  既然如此,不如少些烦恼。
  回京的马车如往日般颠簸,宋幼安阖目养身,手指在玉石底部打转。
  香积寺看起来是间寻常寺庙,比不得皇家寺院,卦象却是出其的灵。
  风雪声愈发大,敲打在车窗马背,咚咚作响,同样能掩去某些不想让人轻易察觉的动静,不过仍是逃不过宋幼安的耳目。
  还是来了。
  宋幼安指尖悄然搭在匕首处,马车不知不觉中慢下来,她细细听起夹杂在风雪声中的异动,整个人却纹丝不动。
  她静静听着马车外的闷哼声以及刀剑没入皮肉的声响,似乎早就知道会有场刺杀。
  好不容易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别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掐算好一炷香的时间,宋幼安俯身从马车出来,拢了拢身上的刻丝鹤氅,衬得脸只有巴掌大小。
  还是宁纤筠送来的,宋幼安本不想穿,奈何天太冷,还要出远门来抓人,这才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