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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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疏色 更新:2025-10-18 15:27 字数:3091
“故事并不精彩,”徐隐青偏过头,狭长的眼阔里水色晃动,不是泪,“还有意思听?”
宁知弦也不抗拒:“愿闻其详。”
徐隐青目光放在远处,瞧着来往饮汤的众人,她来这有多久了,兴许好几年都过去了。
“我从小在师门长大,因为年纪最大,他们都叫我师姐,”徐隐青下意识摸向腰际,摸空后发现自己的酒壶并不在,随即露出一个不甚舒心的笑,“后来发生了些事情,太乱太杂,他们不认我了。”
不认,或许是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
宁知弦是个极好的听客,她很是习惯寂寞,谁要是能跟她多说几句,她也会打心底的高兴。
一个人独自待久了,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还是记挂着,记挂着一份人来人往的热切。
“他们说我是混世魔头,说我背叛师门,要我认罪伏法,”谈及此处,徐隐青不再伤心,而是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我偏不认,我要搅他们个地覆天翻,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真的冤枉了人,合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叹息化在风中,徐隐青垂手,见着从腕间向上延伸的丝线,用袖袍拢好。
“可是我做不到,我一点都做不到。”
哪怕他们不信我,哪怕他们欺辱于我,念着过往那点恩情,徐隐青都做不到,做不到毁天灭地,做不到恨不了任何人,恨到最后竟然还恨到自己身上来。
她不是圣人,无法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但她又不是疯子,没有办法去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临末了,她只能哼一首曲调不全的歌,仰面躺下,留下几滴浅薄的眼泪,狼狈离开。
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这下倒好,她彻彻底底没了报复的机会。
“做不到吗,”宁知弦心底怅然若失,她将境况推到自己身上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也做不到。”
火舌时不时和她的掌心接触,应该是要疼的,但宁知弦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还想着继续贴近,看着灯火是如何一寸寸从指骨上燎过去。
“我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听起来很怪异的事情,我似乎穿越到了未来,在那个时间点里,我貌似死得很惨,死后名声也不好听。他们说我狼子野心,说我通敌卖国,连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居然是如此的恶劣。”
宁知弦瞳子漆黑,语气有些茫然。
声名狼藉,臭名昭著,她独有的糟糕结局。
“我起先很是不解,也很气,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将人抓起来痛打一顿,再告诉他们,我不是这种人。但我只是个游魂,游魂能做什么。”
游魂只能附在别人身上,偶尔看些新奇的东西。
“后来我就不恼了,因为我知道会有人为我正名,心中的气也就渐渐消去,只是可惜是在我死了很久以后,不能和她把酒问月,失了人间一大乐趣。”
圣人说的一念分神魔,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是很怄气,是很愤怒,但也只是一瞬,心就净了。
“所以你呢,”宁知弦轻轻发问,“你若不是真的作恶,也会有这样的人。”
护你,信你。
徐隐青依旧未曾抬首,听着宁知弦的话,忍不住勾起嘴角,仍是苦涩至极,她看得出来她手里是个什么东西。
结魄灯。
护她黄泉路上魂魄不散,护她可以安然躲避鬼差搜捕。
是个顶顶好的东西,只不过能点燃这东西,代价不低。
她想起宁知弦的话来,这样的人,似乎确有一位。
徐隐青淡淡道:“我被旁人说成魔头,死前名声也没有多好,并不知道如待你而待我之人,会不会被我的恶名吓到,而失去待我清明之心。”
宁知弦瞳仁如同弦月,瞧起来清清静静的:“那人若是信你,就不会。”
徐隐青如同被电击般仰头,她眼睫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对视上,一时间在对方眼中瞧出同样的意落,一样的同病相怜。
还真是凑巧。
“呵。”
徐隐青噗嗤笑出来,比起先前苦大仇深的样子好上不少,她施施然拂下眼皮:“说说你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瞧着宁知弦年纪不大,但能从她偶然外翻的指腹中推测出,她这个将军可不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是一刀一枪干上来的。
“我从小在边关长大,刚开始有人不服我,说我靠着父辈荫蔽才谋个一官半职。”
氛围比先前融洽多了。
徐隐青不再去咀嚼陪伴自己多年的仇恨,以往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刻薄相,好让旁人不轻看了自己。过去那分痛楚,刮骨般的令人钻心刻肺。
昔日,她还没有性情大变之际,徐隐青还是师兄妹眼中那个可以撑起一片天的师姐。
她看着宁知弦,想起自己的师妹。
宁知弦指尖一颤,她的脸色红润不少,不置可否:“他说得没错,确实是这回事。如果没有父亲,我起码得从小兵做起。”
没什么好避讳的。
对于嘴碎的人,宁知弦没有上前理论。
他们觉得宁知弦生得太过白面,舞不起重剑,嫉妒她年纪轻轻可登高位。
每个人都有一份私心,每个人都不是圣人,没必要苛责。
宁知弦经常能察觉到来自他人幽微的恶意,对此她见怪不怪,但她需要立威。
彼时她阿母兄长新丧,守孝没几日马不停蹄回到军中,来不及悲伤,北疆又有旧敌来犯。
为首的是附近部落的第一勇士。
她一马当先,拿着柄红缨枪径直冲了出去,不知道追击了多久,当她拎着敌人的头颅回到军营时,已经是四天以后。
她是怎么孤身一人跟敌人缠斗的,又是怎么擒拿敌首的。
皆是无人知晓。
宁知弦将头颅随意扔在地上,沿着胳膊留下的一串血迹和衣衫沾在一起,还有皱巴巴的泥土,看起来就像在泥潭里狠命搏杀过。
狼狈,脏乱,气势却一点不输给任何人。
她不语,冷漠擦着。
宁知弦本来就是天生的将帅之才,一举一动震人心魄。
偶尔路过的几个小兵看到后直接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等到那几个嘴碎鬼露面后,这时人也多起来,大家首先确认是谁的头后,一齐哑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宁知弦的伤处逗留很久,直到一个人惊呼出来,找来军医,他们才发现宁知弦的右手手掌,有根外翻出来的骨头,其下的血肉模糊万分。
宁知弦始终没有露出丝毫脆弱,风姿卓著,慢条斯理地看着诸位,那双眼睛里仍是含笑,却透露出丝丝寒意。
她强大,所以能单杀敌首。
她睿智,所以能活着回来。
冷静自持到这番田地,才能让人不自觉压低脊背,心甘情愿唤出那声“将军”。
军中不会单单只看地位高低,比不得京都,毕竟都是些生死的买卖,一刀一枪干出来的活计。
你得让人信服,要有可以带着兄弟们建功立业的资本,底下人才会真真切切交付一颗真心于你,臣服于你,为你卖命。
不然一切都是免谈。
在宁知弦身上,他们看到了,也找到了自己的靠山。
而宁知弦和他们不同,她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我大概花了很长时间,让大家相信我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宁知弦对上徐隐青的双目,很是平静,厮杀的场面在她脑海中寸寸翻飞,“我要撑起宁家的门楣,我想求一份安宁,一份实实在在的安宁。”
好让待我之人,不再惧怕安危。
为姑姑求,为幼安求,也为百姓求,临到了最后却忘记考虑上自己。
她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声,她要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因着自己的身份,北疆很多将士都会刻意给宁知弦机会,她也不会拒绝。
但既然承受了,她就要做到最好,让外人都挑不出刺来。
兵书是一本本看完的,沙盘也是推演百遍,就连北疆,她也孤身闯过好几次,只为摸清地形,为以后做准备。
她确有几分裙带关系,不过若是将这份关系放在旁人身上,他们也会有如此成就,也会心甘情愿奋力拼搏?
未必如此。
宁知弦的声音悠悠传来,比之徐隐青,她没有很多不甘。要做的事都已完成,只不过那点歉疚还是浅浅扎根在心上,让人过意不去。
她本就是个极尽温和的人,又心思澄然,连在了解到自己的结局后,也只是微微释然一笑。
但心口处本该冷去的位置,此刻却升起温度,好像是她在思念着谁。
是谁呢,是谁会让她有所牵挂。
到了黄泉边奈何口,依旧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一滴泪在宁知弦毫无防备之中滚落,溅在油灯之中爆开。
她开始失神,开始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