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酒子丰荒      更新:2025-10-20 16:22      字数:3192
  “只是惊讶,”真田拿起摆台上的一只蓝紫色陶瓷小鸟,“我没想到寺山对你的影响这么深。”
  幸村知道,真田指的并非只是当下。
  “我并不在意你们的看法。”幸村意有所指地说道,店里放着舒缓的钢琴音乐,他的指尖随之在南瓜灯上敲了敲,“我明白雅治的意图,也了解文太的不满,我更知道在这件事里弦一郎你自始至终的不赞成……这些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问题。”
  真田收回了正在摆弄物件的手,“但我想寺山会在乎,在幸村你毫无顾忌地展示你强硬的姿态时,是否会考虑到她的心情。”
  “不考虑海雾的话,今天中午我就不会把话说得那样委婉。”幸村喟叹一声,“弦一郎,你的网球实力不错,对弓道也有了解,但很可惜,你没有很了解我,也不了解海雾。”
  “弦一郎,你是如何看待海雾的,”幸村一边挑拣着摆件,一边说道,“外冷内热?还是天真纯粹?”
  真田不语,因为幸村话里话外已经将他的认知否定,他无意与幸村争辩,又或者,他明白事实或许就如幸村暗示的那般。
  他的确不了解寺山海雾,不了解她初时那种急于透支完生命力的跳脱,不了解她之后的自毁紧绷,他看见她成长的当下,却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从你们的视角来看,她应该什么也不怕。”幸村回头看了一眼真田,眼神里有羡慕也有可惜,“可在我眼里,她却很胆小。弦一郎,她把自己置于石头围起的桎梏里竖起边界,以此证明自己的坚不可摧……于是你们都相信了。”
  真田皱眉,他并不相信幸村的这段话。
  “这也不怪你们,”幸村垂手轻抚着低处货架上的小女巫摆件,眼神和语气都柔和了下来,“或许,连她自己都是如此认为……”
  幸村也曾如真田一般,以为海雾仅仅是直白与纯粹。在与海雾的相处中,她总是被动地应付他人:幸村拒绝了她,她则以更加不易觉察的方式拒绝他;幸村不提及核心问题,她便将问题抛向脑后不拒绝也不选择。
  越靠近,越无力。
  “你责备我的强势,是因为你没能看清海雾。”幸村拿着挑好的东西走去收银台,“可我不在乎你们是否理解。”
  电车穿过城市,视野里巍峨巨大的摩天轮从一扇扇电车窗景里划过,像是一条电影胶片。车厢里的人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来去匆匆,神色各异。
  海雾想起过去。
  在东京的时候,海雾时常会在川流不息的城市轨道里迷失方向。鸣笛声、脚步声、交谈声……那里无法像家乡一样,即便停留在原地,也有着过往的记忆来提供一个可以去寻找的站点。
  不熟悉的住宅,不熟悉的学校,不熟悉的自己……偌大的家里空旷是常态,她在电话里认识父母;学校陌生而吵闹,她是不被欢迎的异类;她努力表现的得心应手,最后却因显得满不在乎而被判作为傲慢。
  一些听不懂的不怀好意,一些没有由头的冲撞磕绊。她表现得越好,似乎结果就越差。
  “小海长大了,爸爸不在也可以像大人一样的。”
  “我很忙,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寺山太迟钝了,和你说这些真是没劲。”
  “头脑空空只知道中靶的乡巴佬。”
  生日时许愿世界和平,醒来后打开电视机,远方依旧是硝烟和战火。吃不完的蛋糕放在冰箱,一天一天变冷变硬。
  弓弦断了,崩坏了整张弓;笑声中断,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越来越多。训练的时间越来越短,不被看见的日子越来越多。射中靶心不再带来欢呼,她的能力被视作理所当然,充当一面无聊的背景板。
  “你不是孩子了,要学会和别人相处。”
  “只要我不盯着你,你就会松懈。”
  “喂寺山,你就这么了不起吗?”
  “一点人情味都没有,离开弓道什么都不是。”
  海雾觉得痛苦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在想,这是否只是一种无病呻吟的矫情。周遭的一切都在有序地运行,只有她不得其法。被伤害时的痛感是酸的,肌肉血管折来折去的酸,她觉得稿纸窝成一团是酸的,笔尖在作业本上划过是酸的,耳机线缠在一起是酸的……到最后,箭矢穿过靶点也是酸的。
  食物开始变味,气味逐渐变得刺鼻,听力检查时坐进封闭紧仄的测试室,高低轻重的电子声都被拉长了尾音,手上的按钮按个不停。
  结论是正常的身体报告,赛场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嘘声……如果她没问题,那么世界为何显得如此怪异;如果世界的评判是正常,那接受了结果她为何依旧无法融入。
  从斑马线上走过的时候恶心,听见人们的交谈声恶心,醒来的时候恶心,风吹到身上的时候也觉得恶心。
  骨缝里渗出的酸痒,手心像是起了荨麻疹。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机器检测不出来病症,一切都很正常。她觉得疼,却没有疼的理由。前额有块地方跳动得剧烈,海雾甚至觉得那是心脏在移动。
  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她大逆不道地松了口气:现在她终于有了可以痛苦的理由。
  喜欢幸村精市时的感受很美妙,她在隐秘的时刻里描摹着幸村精市,笔触纤细流畅,她从他身上看到和痛苦共存的可能。
  幸村的温和平静包容,反衬着自己的尖锐震荡封闭,却又清晰地为海雾指出一条可供参考的路径:像他一样,或许就会好起来。
  她也将自己的所有痛苦外化为石膏包裹的那条腿,就像幸村的痛苦也来自那副身躯,于是她拥有了再一次鲜活的机会。
  她和他一样优秀,她和他一样能力非凡,她可以装作像他一样和身体上的病痛抗争,只要有幸村在,就不会有人质疑她的懦弱。
  即便后来她在幸村这得到了令人心碎的拒绝,但无可否认的是,幸村的存在曾托举过摇摇欲坠的她。
  再度相遇时,她已经能立定在将她否定过的幸村精市的面前。幸村不再是她要成为的那个人,他的影响力渐渐式微,海雾看着,却觉得幸村从未有过的清晰,如此清晰、如此接近,却也无法再伤害她半分。她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强大了。
  可是——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幸村再次拥有了左右她的能力?幸村精市在她的人生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应当以何种姿态继续与他共处?
  电车沿着海滨晃荡,海雾靠在座椅上,少有地放任思绪乱飞,治江的那通电话像是一只鬼跳进了她的精神花园里,拥有她无法控制的破坏力。
  车到站,凭着身体记忆,海雾拎起和弓顺着人群方向走出车厢。一瞬间,明亮的天色让她眼前发白,她用手遮着光,适应了几秒才将眼睛完全睁开。
  眼前是熟悉的月台,人声嘈杂,人影匆匆。海雾想起一个有晚霞的傍晚,她报复完变态之后被幸村握着手跑远;也是在这里,在末班车即将到来之际,她看见久候多时的幸村说在等自己。她和幸村无数次并肩走过这里,忽然计较起这些细枝末节的相处,她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那样剑拔弩张的氛围。
  这些琐碎的小事像是在她心里插上了一面旗帜,定住了飘摇不定的过往阴云。
  海雾深吸一口气,天气晴好,海风迎面吹来,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饥饿。
  幸村走出车站没多久,就看见了在关东煮店门口捧着纸杯的海雾。店前有一张高高的木桌,海雾就站在那里,边吃边翻阅着关东煮店提供的免费杂志,她踩着高帮帆布鞋的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地面,像是从来不肯安分的小孩。
  拎着礼品袋的手紧了紧,心却很雀跃,幸村径直朝着海雾走去,步伐轻快,无风的天气里额发轻盈飘动。
  “你好,点单。”
  街对面尚未开张的新店铺,明净的玻璃清晰地倒映着两个身影,海雾微微弯腰,头发从两侧垂下遮住视线,幸村的背影矜持挺拔,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半颗鸡蛋硕然被送到自己的纸杯里时海雾瞪大了眼睛,她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幸村出现在了自己的身旁,面对自己诧异的反应,他也只是微笑着看着海雾,眼睛亮亮的让海雾没多久就转过了脸。
  海雾无意识地拿着竹签在鸡蛋上扎了一排小洞,然后自然地咬了下去,“我刚刚已经吃过一整颗鸡蛋了。”
  “油炸豆腐也很好吃,要试试吗?”幸村接着问。
  海雾的脸微微鼓起一块,她再度侧目看去,在幸村春风拂面的笑容里犹疑不定地看了几眼,然后垂下眼睛将自己的纸杯推了过去。
  “油炸豆腐刚刚也吃过了……”幸村听到海雾小声嘟囔着。
  蛋黄碎屑粘在唇角,幸村顿了顿,然后伸手从吧台上拿了张纸巾递给了海雾。海雾接过纸巾,没等幸村提醒就已经自然地擦了擦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