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
明灵不顾 更新:2025-10-20 16:50 字数:3099
“烬儿,还是一直待在里边吗?”
“回禀陛下,三殿下始终未曾离开。”
皇帝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朕踏入这里一步,也不愿再多见朕一面,你同朕说说吧,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内侍公公只得照实回答。
殷无烬只是在反反复复做一件事,形如疯魔。
将掉落地上的残梅捡起,清理干净后上色,再小心粘回树枝上,仿佛这样就能让梅花活过来。
他的神情很专注,动作认真而温柔。
不知疲累,不知厌倦。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甚至还要更坏,仿佛生息已全然被抽取,只剩下一具空壳机械运作着。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那他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所幸处理得及时,三殿下的伤已无大碍。”
皇帝的神色显出几分苦涩来,说:“他是朕和轻容唯一的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朕都不欲追究,只要他不去伤害自己,而他又何必如此?”
整件事情,他最在意的仅这一点而已。
下一瞬,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区区一个影卫,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替朕传讯,让影首摧信来见!”
*
玄色身影如一道轻烟,落在殿外汉白玉阶下,随即被早已等候的内侍引入。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沉厚,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皇帝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背对殿门,静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旁,案上摊着几份被翻乱的奏折。
“臣,摧信,参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叩首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皇帝缓缓转过身,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摧信依言起身,视线落在龙袍下摆繁复的金龙刺绣上。
那里留着一片干枯的梅瓣。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恕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召见,想必与猎场之事相关,更与……三殿下有关。”
皇帝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摧信,你好大的胆子!”
摧信再次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陛下息怒。”
皇帝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他的脸上:“息怒?朕的二皇子险些葬身兽口,而你,区区一个影卫,竟成了这场祸事的引子!朕问你,在那日猎场之上,周猛因何对你‘出言不逊’?烬儿又为何因此不惜以身犯险,布下如此杀局?”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你可知,单凭你身为影卫,却引得皇子相争、乃至酿成宫闱大祸,朕就该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陛下明鉴。”摧信态度恭敬道,“他人之言行,臣不敢妄议。三殿下行事自有其章法,臣……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进退由主,不敢居功,亦不敢言过。”
“好一个‘卒子’!可若非因你,烬儿他……”
皇帝的声音陡然顿住,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朕本欲严惩于你,以儆效尤。是他拖着伤体主动来见朕,亲口向朕求情!”
“他竟求朕……放你离开他身边,允你回归影门,不再受他牵累!”皇帝死死盯着摧信,“除了他母妃,朕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如此在意过,你告诉朕,你究竟有何本事,竟能让他为你做到这一步?”
殿内死寂一片。
摧信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殷无烬竟肯主动放他走,甚至为此向皇帝求情?不可遏止的,这个消息在他心底激起了些许涟漪。
皇帝看着摧信那瞬间的凝滞,心中的酸涩与怒火翻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份属于帝王的强势,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朕不会真的把你如何,怕他更恨朕。他已经……很久没好好跟朕说过话了,他把自己关在梅苑里,魂不附体,只知守着那些死去的梅花。”
殿内空气沉闷压抑。
摧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
“三殿下困守梅苑,形如枯槁,非一时之因,亦非臣一人之过。”
皇帝眉头紧锁,眼神锐利起来。
摧信继续道:“三殿下心中之苦,源于至亲离散,源于身份枷锁,源于如履薄冰之境。”
而这些,都是拜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所赐。
“三殿下待臣或有几分不同,非是臣有何本事,或许只因臣是一介影卫,所图甚少,故在臣面前不必随时提防,仅此而已。”
“陛下但有明旨,臣自当遵从。三殿下若需,臣亦尽力而为。” 摧信的语气恢复了影卫的恭谨,“只是这些,都未必是三殿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错。
摧信的话,没有直接的指责,却比指责更锋利地剖开了他身为帝王的困境和身为父亲的失败。
谁才是造就今日局面的元凶,明明白白。
他看着跪在下方却脊梁笔直的影卫,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欲辩驳、欲责难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退下。”
而在摧信转身离开时,又听到那道声音响起,仿佛仅在这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他毕竟待你不同,无论如何,多去看看他,陪陪他。这并非是朕的命令,而是......一个父亲的请求。”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为臣(10)
入春以来的连续暴雨终于酿成祸事。
永定河溃堤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城门口的守军正望着那边翻滚的浊浪发愁——第一批灾民,已经拖着泥泞的脚步,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
起初只是零星的身影,后来便成了连绵的人潮。
老弱妇孺挎着破旧的包袱,男人赤着脚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或许载着仅剩的家当,或许躺着病弱的亲人。啼哭声混杂着雨水的腥气,像一张沉甸甸的网,骤然压在了繁华的京城之上。
涉事官员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
当务之急是安抚灾民,泄洪赈灾。
朝廷急开仓廪,设粥棚,划出临时安置点。
大皇子殷长澜的身影出现在南城门时,并未乘那顶象征身份的轿辇。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亲自指挥着官差在城根下搭建临时棚屋。
“先清出空地,西角放伤患,派医官过去;中间安置老幼,烧些热水和姜汤;东侧留给青壮,统计人数和籍贯。”
他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举手投足间,全无皇子的矜贵疏离,只有对黎民疾苦的真切关怀。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落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嘴唇干裂,正不住地咳嗽,她自己也面色青灰,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殷长澜不顾身边侍卫的劝阻,几步上前,接过侍从递来的水囊,又解下一小袋干粮,俯身轻声道:“先给孩子喝点水,垫些吃食。”
妇人愣愣地接过,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她扑通一声就要跪下,却被殷长澜伸手扶住。
他温声道:“不必如此,朝廷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不远处,摧信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城的灾民。
他是奉影门统领之命前来,协助大皇子手下各项事宜。
其身后跟着十数名精挑细选的护卫,皆是黑衣劲装,手按腰间佩刀,警惕地留意着人群中的异动。
“大殿下,”摧信见殷长澜处理完一处,上前沉声道,“城西棚户区地势低洼,恐有内涝风险,是否先迁走那里的住户?还有,侧城门盘查需再加派些人手,方才发现有几人形迹可疑。”
殷长澜点头,额角已渗出细汗,“准了。棚户区的事,你让人协同京兆尹去办,务必温和些,莫要再惊扰百姓。可疑之人先盯住,若未现行踪,不必贸然惊动,以免引发恐慌。”
他顿了顿,看向摧信,目光真诚:“这里人多眼杂,安全之事,多劳你了。”
摧信:“属下分内之事。”
然迁户流程繁琐,官吏又坚持不走特例,致使进展缓慢。
摧信也不由得脸色不虞。
他极少有这般出面办事的时候,旁人只当他是普通宫廷侍卫,又无上头主子的特意吩咐,自然不会上心以待。
就在摧信正欲强硬介入之时,一道清冷微哑的声音响起。
“既是他要办的事,不必这般周折。”
“不过是一纸文书,也要本宫亲自呈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