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藏春 第99节
作者:
富贵金花 更新:2025-10-20 16:56 字数:3565
梅桢之也不言语,先在陆晋灵前规整地拜了四拜。
“陆大人,现在该称你一声英国公了。””梅桢之望着牌位上未干的墨迹,沉声道,“节哀。”
陆湛冷笑一声,面色不善:“梅大人若是想来送家父最后一面,也该赶在仪式时来。”
他终于舍得转身,眼底却是将人拒之千里的冷意,“这时候来,怕不只是为了这一句节哀吧。”
梅桢之不掩饰地笑了笑:“陆大人果然聪明。”
梅桢之广袖微动,露出袖中密旨的一角金线,“按说不该此时叨扰,但国公连日闭门谢客,我也实在是求见无门,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指尖抚过袖中那道密旨,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为人臣者当以君命为先,国公应当还记得与圣人的约定。”
陆湛目光扫过那道密旨,只淡声道。
“她死了。”
此话一出,梅桢之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陆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你的妹妹,死了。”
陆湛陡然向前逼近,他身形本与梅桢之相仿,却因那通身的威势显得格外迫人。
一身素白的丧服非但未减其锋芒,反衬得他如出鞘利剑,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之势,生生将梅桢之逼退半步。
“不错,当年梅家有难,令妹确被千鹰司的人带走。”
“可梅大人心中应当清楚,依梅家当年的罪过,她本该在教坊司里受尽凌辱,最终也不过一具无名尸骨。如今她能平安多活这些年,已是她的造化。”
窗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旋即暴雨狂注。
陆湛转身欲走,梅桢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在陆湛腕骨上硌出猩红深痕。
“陆湛!”素来从容的梅桢之此刻目眦欲裂,连敬称都忘了,“到了御前,你也敢这般说辞?”
陆湛看了眼他气急的模样,忽地轻笑出声。
他生生掰开梅桢之的手,俯在其耳边低语,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不怕告诉你,令妹逃亡时不慎坠入北海,现在怕是早成了鱼虾的饵料。”
“梅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北海捞一捞,说不定还能凑齐一副骸骨。”
*
暮色四合时,陆湛终于料理完灵堂诸事。
独坐马车之中,公府外一片素白似雪,映得他眉目愈发阴沉。
“大人,今夜原该为老国公守灵,您现下还要出去吗?”逐川在车前迟疑开口。
车内人久久未曾回话,逐川等了好一会,才听见车内发话。
“去私宅。”
逐川握缰绳的手猛地收紧,自宋姑娘失踪后,那座宅子就成了禁忌,除却最初几日亲自去翻检过几回,后来便再未踏足,几乎每日只宿在千鹰司中。
本朝重孝,而今老国公丧仪未毕,若被人知晓大人在此时竟然抛下诸多事务,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不免又要成为一桩攻讦的把柄。
“愣着做什么?”车帘突然掀起,露出陆湛寒冰般的眼眸。逐川心头一凛,急忙扬鞭催马。
宅院依旧保持着宋蝉离开前的模样,只是从前近身服侍她的侍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仆妇打扫宅院。
没想到陆湛会此时前来,几个老仆战战兢兢跪在廊下,连头都不敢抬。
陆湛径直穿过回廊,迈向宋蝉的里阁,行路时带起的风卷起几片枯叶。
推开门扉的刹那,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屋里处处维持着女主人离去前的模样,榻前依旧系着宋蝉亲手编的茶色丝绦。妆台前那盒香膏微敞,亦静静搁在镜边,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纤指伸来沾取。
陆湛抽开妆奁,在看见其中那枚青蝉玉簪时,目光蓦然顿住。
这枚她日日簪发、最为欢喜的玉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盒里。
簪首的蝉翼栩栩如生,触指生凉。陆湛忽然想起那日她侧眸笑问:“湛郎可听过金蝉脱壳的故事?”
原来她早就在提醒他,原来她早就厌极了他,连最心爱的物件也不要了,只为了逃离他的身边。
指腹下的玉簪冰凉刺骨,陆湛忽然将玉簪狠狠攥进掌心。尖锐的簪尾瞬间刺破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妆台上。
“好得很。”陆湛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宁可死在外面……也不愿留下来。”
灵堂上陆蘅的那些话在陆湛脑海中不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钝刀般反复割磨着他的心神。
陆湛忽然想起那年在马车里,宋蝉也说过一样的话。
当时她是为了吕蔚,那个在她最落魄时弃她而去的穷书生。
陆湛至今记得她发红的眼眶,和强撑出来的倔强,仿佛只要这样逞强,就能证明自己错付的真心并不可笑。
她说“大人你呢?可曾有谁为大人付出过真心?”
当时陆湛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前半生所求不过是复仇二字,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要让那些曾经对不起他的人生不如死,何曾在意过什么真心不真心?那些温情的把戏,在他看来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原先陆湛以为,陆蘅不过是依附陆沣而活的可怜虫,如今陆沣都已经倒台,她还有什么可依仗的?他以为像陆蘅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引起他的任何情绪波动,所以才不假思索地同意让她进入灵堂。
而今日,同样的话语从陆蘅嘴里说出来,却让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恼怒。
那不仅仅是被冒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被戳破伪装、被看穿软肋的羞恼。
当最初的怒火渐渐燃尽后,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与空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意的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为什么真的没有人愿意为他付出真心实意?为何他拼命想要留住的,却一个都留不住?
难道真如陆蘅所言,他就是个天生孤煞,注定留不住所有想要留下的人?
还记得当时他告诉宋蝉,做一把刀,是不能有任何真心的。
宋蝉的确做到了,她对他,果真没有半点真心。
陆湛盯着妆镜出神,仿佛透过这面镜子,又看见了昔日宋蝉坐在镜前,他为宋蝉梳发戴簪子的情形。
也正是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侧颈破了皮。
陆蘅那一簪未伤及性命,反倒是梅桢之的飞刀错伤了,以梅桢之的准头,应当是有意为之。
思及刚才他与梅桢之说的那些话,陆湛更觉得可笑。
他当真是疯了。
明明知道圣上近来重视梅桢之,甚至已经暗示他要帮梅桢之找到那位多年前失散“妹妹”。
他大可以找一个替身冒充,正如早前让宋蝉冒充梅氏女一般,将人交出去,谎称那便是梅桢之的妹妹。
毕竟当年梅桢之被抓走的时候,梅氏女年纪还小,若是用此计谋,梅桢之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反倒是万全之策。
可他偏偏要赌一把。
北海茫茫,既然千鹰卫找不到宋蝉的踪迹,那不妨再拖一个人下水。
梅桢之为人固执,加上如今寻妹心切,定会不惜代价,循着他给的这条线索搜寻。
哪怕事到如今,他也绝不肯相信宋蝉已经死了的事实。
只要一日没见到尸首,他便不会放弃寻找的念头。
宋蝉合该是他的人,即便是死,也要与他葬在一块。
*
京城的寒风此刻应当已经刺骨,而济都的海风却仍带着宜人的暖意。
宋蝉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不同于北地的温润空气,指尖再不会被冻得发红发僵。
她记得在京城时,这个时节早已裹上厚厚的棉袄,连迈出房门都需要鼓起勇气。而在这里,她仍可以穿着轻薄的夏装,行动间说不出的自在轻快。
在济都生活的这些日子,宋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座小岛。
岛上街坊邻里几乎都相熟,走在路上总能听到热情的招呼声。这里的百姓靠海吃海,以手艺谋生,没有京城那些尔虞我诈,更不会有仗势欺人的权贵。
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岛上也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外来人。有个从南边来的茶商,已经在济都住了十几年;还有一对躲避战乱的夫妇,如今开了间小食铺。
济都人从不排外,反而对这些异乡人格外照顾。宋蝉常常想,或许正是四面环海的环境,造就了岛民们开阔包容的胸襟。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揣度他人心思,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规矩,这种自由,比千金万两都珍贵。
阿丹和阿措姐弟更是待她如至亲。
阿丹尤其黏她,每晚都要挤在她床上,缠着她讲京城的故事。从皇宫的金銮殿到街头的糖人摊,从元宵的花灯到冬至的饺子,阿丹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发出惊叹。
济都人不过春节,但宋蝉执意想要庆祝。这一年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就像蝉蜕去旧壳,重获新生。
她甚至按照岛上的习俗,给自己改名为"阿翠"。
最为普通的、处处可见的青绿色,却代表着最有生机的季节。
每当盛夏来临,新生的蝉会跃上枝头,昂鸣于枝。
阿丹听了京城过年的热闹景象,兴奋得手舞足蹈,非要宋蝉带她置办年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丹就迫不及待地闯进房间,硬是把还在睡梦中的宋蝉摇醒。
宋蝉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才泛鱼肚白的天色,却拗不过阿丹的软磨硬泡,只得披衣起身。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一点也不冷。
京城里那些熟悉的年货,在济都这个小岛上几乎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吃食倒还好,宋蝉凭着记忆调整做法,用本地的海鲜代替猪肉,用椰糖代替饴糖,倒也能做出七八分相似的味道。
可那些对联、噼啪作响的炮竹,却是怎么也寻不到的替代品。
阿丹抱着满怀的海货,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最期待的就是放炮竹这个环节,听宋蝉描述那震天的响声和四散的红纸屑,激动的不得了,现在却要落空了。
“真的找不到吗?”阿丹不死心地追问,眼睛里的失望都要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