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82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034
而她手中竟还执着一伞,在她正欲向那妇人行去时,宋携青握住她的腕,将人带至身后。
他接过她手里的伞,张开,走近妇人跪立之处,伞面微倾。
背上的稚子得了遮蔽,渐渐止住抽噎,妇人枯瘦磨血的手直指宋携青,嘶声力喝:“好个道貌岸然的奸贼!如今倒来假作慈悲了?!”
说罢,妇人连滚带爬地挣出伞下,雨水混着血水在她额前滑落,她一步一叩首,朝着皇城的方向艰难挪去。
宋携青抬手扶额,拳抵眉心,淡道:“此妇当街辱骂朝廷命官,暂且收押府邸,候审发落。”
立时,响玉领着几个府卫上前,将妇人连同背上的稚子拖入宋府。
李弥彰若有所思地觑向宋携青,他官拜帝师,虽只一身虚名,却不至于拎不清将此妇收入府中,意味着什么罢?
雨幕如织,将众人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唯有此伞在灰蒙的天地间撑开一方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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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抵还有3-5w字
第92章 屈膝
眼见妇人与稚子生生被宋府的家丁拖入门内,围观之人无不为苦命的母子二人捏了把冷汗。
府门一闭,将外头窥探的视线尽数隔绝,再无人能窥见半分。
门闩落下,将长风疾雨锁在府外,妇人面色惨白,稚子
气息微弱,响玉指挥着一二家丁将母子二人半搀半架着向前。
宋携青垂眼一扫几近昏厥的母子二人,他静默片刻,终是道:“寻一处清净些的地安置,派几个人守着于夫人,未得我令,于夫人不得踏出宋府半步。”
响玉爽快应下,要论府中最僻静又能住人的地儿,无疑是偏院了,奈何偏院早已塞满各方别有用心之人送来的莺莺燕燕,自然不宜母子二人留居,响玉暗自计较,看来还得另寻一处屋拾掇一二。
要他说,少君就不该管这档子破事!这妇人既没眼色又不知进退,若真想闹事,就该让她闹个够!何必揽下这麻烦?
待响玉护着母子转入廊下,宋携青方才侧首,望向为他默默撑伞的祝好。
她也淋了不少雨,平日里迎风轻扬的发丝眼下湿漉漉地黏在颊畔,春衫浸透,勾勒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清亮的眸子因风雨吹打微微泛红,衬得可怜见。
他的余光掠过早立在廊下避雨的李弥彰,宋携青神色未变,只收起视线落回祝好身上,“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来见我。”
祝好不问缘由,只轻轻一点头,末了,柔声叮嘱了句,“你也记着洗浴,莫着凉。”
宋携青“嗯”一声。
……
静室内,缱绻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缠绵在空气中。
他其实极少点香,亦不喜熏香,响玉一听祝好要来,便自顾自地点上了,只道是姑娘家偏爱这些风雅之物。
宋携青懒得拦,便随响玉去了。
彼时,祝好已在静室落座多时,她捧着家仆递上的姜茶浅啜,茶汤渐尽时,宋携青才搁下手中的一卷籍册,抬眼望向她。
祝好见他总算得了闲,提着裙上前,二人皆已洗浴,青丝未束,湿润地垂在肩头,祝好靠得近了,几缕青丝便与他的纠缠在一道。
女子却不避不退,一双眼直直落在他胸前,问道:“伤如何了?”
她今日倒是比昨夜知礼,不再直性地扒扯他的衣襟,而是先问了句:“宋携青,让我瞧瞧好不好?”
此刻的静室唯余二人,室内虽点着香,可她靠得那样近,宋携青早已辨不出旁的香,只可闻眼前女子身上幽幽拂散的清甜。
她用的是什么皂角?竟如此沁人?……她既在宋府,照说二人的用物应同一,为何独她身上散着此香?还是……她生就有的么?
宋携青喉结微动,不自然地偏头一避,身子微微后仰。
“孤男寡女,你……”
祝好当即喊停,闭着眼也猜得出他要掰扯些什么,她唇角微弯,眼清而亮,“少君方才淋了雨,我不过是想一窥伤处罢,我站得端,行得直,心无杂念,倒是少君字字不离孤男寡女……”
她忽地倾身,湿润的发尾扫过宋携青的手背,“莫非……少君以为除却探伤,我另有所图么?还是……少君在怕些什么?若少君当真只是顾忌劳什子孤男寡女,少君尽管唤一众家仆前来围观,如此,便不算孤男寡女了。”
宋携青辩才尽失,眉微蹙,只道:“油嘴滑舌。”
他却不再多言,而是搭上腰间的革带,缓缓解开,衣衫半褪间,露出曲线分明的臂膀,肌理紧实的胸膛上,一道半掌长的刀伤结着暗红的痂。
宋携青不愿在此等小事上耽搁太久,他正打算拢衣,不防一抹黏腻的温热覆上伤处。
女儿家的手心柔软,余有淴浴后的潮意,似一滴滚沸的蜜,顺着伤处渗入肌肤,烫入骨髓。
他如雷击般一颤,浑身僵住。
这般隐秘的伤处,平日掩于衣内,她怎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触碰?
祝好的指腹轻抚过宋携青的伤处,温热且急促的呼吸擦过她的耳垂,祝好顿住,抬起眼,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与往日里截然不同的眼。
静则静,却似压着万丈狂澜,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垂涎近在咫尺的猎物。
她收回手,朝他浅浅一笑,“痂是何时结的?昨夜给你的药可用了?此药是街摊一个小童非塞与我的……他说得神乎其神,摊前倒是冷清……我见小童衣衫褴褛,大抵是家中艰难,便想着收下试试。”
“自然……我已先请人验过此药无毒无害才拿给你的。”话到此处,祝好的声线忽而低下,讷讷道:“宋携青,我身上并无瀛朝的铜币,只好教小童今日来府中跑一回,你看啊,宋携青,此药非我所用,对吧?是以,若是等等那孩子来了……”
话音未落,祝好的腕间骤然一紧,他将人往前一带,祝好踉跄着半跌在他身上,宋携青的另一只手正箍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
他浑然不知自己握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烫,多半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指腹正有意无意地在她腰侧摩挲。
祝好倏地噤声,宋携青眼眸深沉,嗓音沙哑:“你当我是试药的,是么?”
此话听着有些发酸,祝好主动凑近,双手捧着他的脸,“携青,那你告诉我,可有用?”
宋携青微微睁大眼,忙偏头避开,手臂却不受控地将人捞得更近,膝头相抵,在这方寸之间,温度节节攀升。
女子玉骨冰肌的锁骨上垂落一缕湿发,只见发尾的水珠没入衣襟起伏处,隐约透出几分旖旎春色。
他移开眼,不再计较拿他试药之事,只道:“未敷此药时,痂软而溃脓,如今好多了。”
祝好黛眉轻扬,宋携青不至于在此等小事上与她打马虎眼,不想市井小童的伤药竟真有奇效,念及宋携青身居朝野,位高而权轻,动不动便是遇刺啦中伤啦,待小童来了,可得多备着些良药。
她是极喜与他亲近的,奈何眼下的姿势或多或少教她腰肢酸软,可她若当真偎入他怀里,此人八成又得端出劳什子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分明他也喜欢同她亲近,嘴上却硬得很,明明他的嘴亲着是软的……
想罢,祝好退开一步,起身活动筋骨。
虚倚在怀的温香冷不丁离去,宋携青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的指尖摩挲女子残存的余温,宋携青压下异样,问她:“你与撑花,可曾伤及陛下?伤在何处?”
江稚已有半月不曾临朝,他登基三载,在此之前,最久也不过辍朝七日。
可江稚既能驳回献城的奏疏,又能在事发当日即刻下令缉拿撑花与祝好二人,足见性命无恙,然半月不朝,连他也不见,想必多多少少还是伤着了。
而关于伤情,撑花在信上却只字未提。
祝好闻言先
是一怔,他既肯问及当日在殿上的细情,便是真信了她来自百年之后的新朝。
只是……伤在何处……
她绞着衣袖,难得羞人答答。
祝好垂眼往自己身下一瞥。
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女儿家并无那物什,祝好略显闪躲的眼定在宋携青身上,一寸寸下移,最终凝在某处不可言说之地。
宋携青顺着她的视线低头:“……”
方才因她而心猿意马之处,此刻如浇冷水,不只失了先前的灼热闷胀,竟还隐隐泛起一阵幻痛。
……
转眼二日,万寿节至,瀛都处处笙歌萦耳,彩绸悬枝,花灯映彻长街。
瀛朝有制,天子寿辰,宫中大宴之后,天子需得御驾亲巡,意在与民同乐。
身居帝师,宋携青自当入宫赴宴。
不出宋携青所料,金殿之上,并不见江稚的身影,少年帝王只遣人备下珍馐美馔、琼浆玉液,并数名绝色乐妓助兴,可出人意料的是,江稚竟撇下宫宴,离宫巡街了。
彼时,祝好牵着祈安准备出门,祈安正是于将军之子,如今不过垂髫之年。
宋携青只明禁妇人不得出府,却未限制这半点大的孩子,若总拘在深宅大院,漫道孩童,便是大人也得闷出病来,更何况他母亲的精气神不佳,祈安又是泼猴似的乐性子,将母子二人凑在一处也不利母亲静养。
祈安没什么心眼,祝好借着几颗饴糖便将人哄得眉开眼笑,乖乖随行。
今日既是圣寿,瀛都内外必定张灯结彩欢、沸反盈天,宋携青前日拨了她些许银钱,虽不算丰厚,倒也足够带着个孩童逛逛街市,买些小玩意解解闷。
谁料一大一小才迈出宋府,迎面便见旌旗猎猎,仪仗森严,其上盘踞的龙纹昭然揭示着来人的身份。
六匹红驹并驾齐驱,拉着一辆金碧相辉的华贵銮驾,銮铃脆耳,随行之人齐齐跪伏在地,风声凝滞,銮铃寂静。
浮尘未定,斜里又驶来一驾三驹并驱的香车,列前侍卫森然,为首的正是身着轻甲的梅怜君。
车帘半卷,隐约可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梅怜君上前搀扶,轿中人款步而下,幂篱垂纱,难窥真容,然此人步步生仪,端方大气,径直朝龙纹金轿行去。
霎时间,只听山呼震天:“陛下千秋!寿与齐天!”
衣着华美的幂篱女子闻声执礼,梅怜君单膝触地,轻甲铿然,祝好见此,忙拉着祈安一同伏身跪拜。
直至众人的膝盖跪得生疼,烈日晒得汗湿重衣,銮驾才缓缓掀起厚重的帘帷。
江稚踩着宫娥伏低的脊背,步下銮驾。
祝好隐在人丛中,不着痕迹地一扫圣颜,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向不远处跪着的梅怜君与弓腰执礼的幂篱女子。
史册有载,遂平帝姬曾受困行宫,因焚如之祸而破相,烟瘴呛失其嗓,想来这位幂篱女子便是了。
祝好恍惚忆起史册上关于遂平帝姬与梅怜君的结局。
前者在宫变的倾轧下玉碎珠沉,后者为护霞阳百姓死守关隘,落得个客死他乡。
以至于百年之后,阿吟化作一缕孤魂,仍在人间徘徊,一遍遍踏上归乡之路。
她的膝下压着的裙裾隐隐洇出一抹血红,大抵是磕在了碎石上,祝好紧咬下唇,将锐痛尽数咽下。
祝好眼下无疑是一副叩首跪地的屈服姿态,眼底深处却渐渐升起一簇新火,或可燎原。
世道对女子是何其的苛刻?时至今日,她不只想救宋携青,还想救她,救她们。
也想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