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87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875
  他眼下待行之事,须将梅家人摘得干干净净,阿吟必须走,甚至于……
  “夫君。”
  梅怜卿回首,望见妻子正倚在门廊下对着他笑。
  他方才的冷眼霎时被春水浸润,梅怜卿快步向前,将容音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阿音,陪我再用一回膳,晚间我便草拟一纸休书……明日一早,我命人送你回娘家。”
  容音闻言点点头,抬手捏捏梅怜卿的脸,“你方才凶神恶煞的……我都怕阿吟夜里魇着……”
  “有吗?”他一时讷讷,“阿音……你不知,阿吟太过皮实,我若不……”
  “好啦,我知我知。”她忽而捉起他的一只手,覆在尚还平坦的小腹上,“临走前,先为孩儿取个名罢?”
  梅怜卿喉咙一哽,将妻子搂入怀中,“对不住阿音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你瞧你,怎的又哭啊……”容音顺着他微颤的脊背,轻声道:“对了,今早贵人瞧着好多了,饭菜用得也比平日多些,夫君若是得空,不妨先去拜望贵人,左右膳食还未备好。”
  她踮脚为他拭去眼角的湿润,柔声道:“我在小花厅候着夫君,可好?”
  “嗯……”梅怜卿在妻子的眉心落下一吻,这才抬步行出小妹的居院,直往府邸一隅偏屋而去。
  还未踏入窄小的里院,已见一人立在大好的天光下。
  梅怜卿望而止步,实则他与之宋琅有何分别?甚至较于宋琅,他更当得起“奸佞”二字,正如小妹所言……他梅怜卿不过是个蜷缩在庙堂,仰赖一副巧舌谋取高位的文弱官吏罢。
  不,他与宋琅的阿谀谄佞终究还是不同的,宋琅始终保持中立,不偏倚任何一方,而他么……
  梅怜卿对上院中人转过的眼,他一整衣冠,深深一揖:“殿下,臣的立场,从未变过。”
  ……
  寝殿之内,四角皆置熏炉,黏腻似蜜的浓香浸满肺腑。
  江稚衣襟半敞,斜倚在凌散裙裳小衣的玉阶,他向下一瞥,只见阶下横陈着一众宫娥妃子。
  他微微抬手,立时有宫娥拢着大敞的衣裳屈膝为江稚斟满酒,江稚漫不经心地啜饮着,待见底了,两指钳着酒樽在玉阶上重重一磕。
  飞龙卫卫长应诏入殿,正见天子常年啃啮的手指自宫娥纤细的颈滑入深壑……
  他慌忙垂首,额抵着砖。
  裂帛声、女人的哼叫、摩擦之音齐齐撞入他的内耳。
  不似在承欢,倒似被什么扼住咽喉。
  很快,殿中重归平静,帝王道:“拖出去。”
  卫长这才颤巍巍地抬眼,只见宫娥伏在阶沿,颈间遍布咬伤与掐痕,一袭榴色红裙翻卷竟似残花。
  此人,已无声息。
  江稚疲乏地撑起身,他居高临下望着一众跪伏殿中的美人,轻喟道:“可惜。”
  他本不沉溺此道,偏生那日撑花行刺……
  往往越
  是力不从心,因人心作祟,越是逞强好胜。
  “将她们拖下去,剜眼再杀。”帝王忽而一笑,眈着他问了句:“你可瞧见什么了?”
  卫长骇得近乎将身子埋入砖隙,“回陛下,卑下耳不闻眼不见……”
  江稚不置可否,只冷眼看着飞龙卫自殿外涌入,将底下的女人一一拖走,正当卫长也将退至殿门时,帝王百无聊赖地一问:“边境如何了?”
  卫长垂首欲禀,不妨一宫娥死死扒在槛处,瞪着江稚破口大骂:“你个人模狗样的阉皇帝,自个儿软着根不行!拿我们泄气,没皮没骨的阉皇帝……”
  戛然而止。
  骤起的血腥气只一息便掩过殿内黏腻的浓香。
  直至宫娥尽数被飞龙卫拖出殿中,呼嚎与咒骂声自耳畔退远,卫长方才叩首回禀。
  “瀛国西境的各部小国已整合兵马逼近霞阳,原以为是庆联结周境的小国部落打算一举伐瀛……庆军却无端撤兵退守……”
  底下人禀罢,抬眼便见宋携青将庆地送来的密信递至烛上。
  眼见火舌将狂草横飞的字迹彻底吞灭,宋携青嗤笑一声。
  密信?还真生怕旁人不知,命人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捧入宋府,怎么?嫌他在朝中还不够受人挤兑?还不够教百姓人人喊打?抑或是,为他高戴一顶里通外国的赃帽?
  底下人按例再禀:“祝姑娘近来时常往公孙府上走动……且每每必换一身粗布补丁的衣裳,还家时总是沾灰带土的,两手还时不时沾着墨痕。”
  宋携青皱了皱眉,她出入公孙府所为何事?
  公孙葭年事已高,前一阵的科举鬻题案虽已昭雪,却已向帝王乞骸骨,不日便要启程回乡。
  ……
  祝好尚在公孙家誊抄医典。
  雀声怀抱着一叠被火燎作残卷的医书行出药屋,他望着伏在石案上奋笔疾书的祝好神色复杂难明。
  雀声正是摊前叫卖伤药的小童。
  此人究竟意欲何为?五日前披着一身破补丁的粗衣登门还他药钱倒也罢了,竟在大人面前……哭眼抹泪,谓之无家可归,食不果腹云云。
  她不是宋帝师的夫人吗?在公孙家装什么难民?哭什么穷?
  雀声一溜烟跑到公孙葭跟前,将祝好的事噼里啪啦倒了个干净,末了,不忘添上一句:“大人,您不是不喜教外人知晓您擅医术吗?如今却纵那表面仁善、内里塞满心眼的女子登堂入室……”
  公孙葭大人却只闲哉哉拉长一对儿耳廓,嗓门儿大道:“雀生啊,你说什么?老夫耳背啊!你大点声!再大点声!”
  “……”
  雀声只得深吸一口气,凑在公孙葭的耳畔大点声再大点声地重复一遍,谁知公孙葭听了,捋着一把花胡子长须道:“雀声啊……我已辞官啦,怎的还满口大人不大人的?再者,若那丫头果真识字,想誊抄房里半残半破的医典便由着她抄嘛……左右是残篇断简,又有何用?”
  雀声:“……”
  大人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听他剖析利弊!真是气煞他也!
  祝好忽觉一道灼热甚至可以说是略带敌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她搁下笔,抬眼望见小小的一只雀声立在门廊下,便朝他招手,“雀声,你来得正好,你可否上前……”
  雀声不动。
  “三个铜板。”祝好见他仍不挪步,咬咬牙,比了个五。
  雀声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移步。
  祝好指着书上一处焦黑的大窟窿问:“你可还记着此处原本写着什么?”
  她见雀声将怀里的典籍重重一搁,两手叉腰,下巴高高扬起,偏是不答一字,祝好扶额,“再五个铜板,好了吧?”
  雀声眯着眼打量她,他当然对银子铜板很是动心,此刻却支支吾吾,小嘴张了又张,末了,两手一摊道:“我不识字,况且,亦非大人的徒弟,我虽作书童,却也只需为大人洗笔研磨规整书册……”
  祝好:“……”
  经由她多日的观察,已有八成把握公孙葭大人便是百年后人人称道的贾圣医。
  祝好惦记着百年之后名动天下却记载残缺的勾魂针法,若将此针传世,李沅的父亲便有救了……可连日来翻遍医典,也不见一点半点此针的记载……
  即便寻得……也只是残篇断简了。
  祝好抵着笔杆思忖,公孙葭尊长既未点破她的身份,而是容她入府,管她饭食,如此纵容,实在不合常理……
  寻常人早该防着她,偏生尊长一而再再而三地由着她。
  祝好轻叹一声,随手再翻几页,手下压着的医典无不缺页少章,一时竟不知从何处抄起,无怪乎公孙尊长任由她翻阅……
  蓦地,祝好翻页的指尖一顿。
  一行因火舌舔舐得犯糊的字迹跃入眼帘:邬山有一药,花叶不相逢,枝呈卷,叶如竹,夏生,冬败,取鳖血浸之可成毒,饮此毒者若得子嗣,便生隐疾,世世代代融于子孙血脉,不发作时与常人无异,发作时胸脯憋闷刿心……
  余下的字句已难辨清,然仅仅数言,足以教祝好如雷击顶。
  远去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想起一人——施春生。
  施家的遗代隐疾不正与此书上记载的一般无二吗?莫非……施家并非天生隐疾,而是……
  祝好凝神细思良久,这些时日她除却披阅残卷,还时不时为公孙葭摇扇端茶、揉肩捶背……思及此处,祝好撂下笔,搁下雀声,径自寻公孙葭。
  这会儿公孙葭正横卧在院里竹编的摇椅上,丽阳将他花白的须发照得似镀上一层碎金的银丝,他半阖着眼,摇着蒲扇,嘴里哼着蜀地的乡音小曲,一派闲适。
  祝好轻手轻脚地上前,自公孙葭手里顺过蒲扇,为他摇风,公孙葭眼皮未抬,只道:“啊,雀声啊?行囊可都拾掇妥当了?再过个几日,咱们该启程回蜀中了。”
  “尊长,我是祝好。”
  公孙葭支起老骨头,上下一扫祝好,又躺了回去,“是你这丫头啊。”
  祝好一时无言,这程子,公孙葭不是耳背便是目昏,可他分明将将辞的官,何至于此?
  她斟酌再三,终是下定心道:“公孙尊长……终究还是盼着那些医道典籍得以传世对吗?否则怎容我入药屋翻阅誊抄。”
  公孙葭不言一字,祝好想了想,继续道:“医典多已是残篇断简,尊长,恕我愚钝,纵使誊抄也难以补全。”
  “正因是残本,我才由着你翻阅,这可是祖传之物,若非如此,岂能容你近前?”公孙葭一把顺回蒲扇,“你啊,早些死心,老夫不日便要带着雀声那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尊长这会儿倒是不耳背不眼花了?”祝好莞尔,又不依不饶地将方才瞥见的遗代隐疾之毒说了,她问:“尊长……此毒可能解?”
  公孙葭摇扇的手一滞,视线掠过她因连日抄书而磨出薄茧的指腹,复又一摇蒲扇,缄默不言。
  既是残本,这丫头到底在抄些什么?不是问东问西,便是打听勾魂针法。
  如今世道腐败,朝廷多蠹虫,纵有回春妙手,能医皮肉之疾,也难治膏肓之症,再且,迄今为止,未尝遇着个称心的徒儿,既如此,医典烧了也就烧了。
  思及此,公孙葭摇扇的手又是一滞,合意的徒儿倒是有一个,只可惜宋琅那小子志不在此,亏他当年途径淮城,将尚在玩泥巴的宋琅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
  早知如此,不如任那一根筋的倔小子一命呜呼。
  莫非是那小子回心转意,所以教自家媳妇先探探口风,抄抄医典?
  ……也不对,宋琅当年才那么点儿,怕是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
  祝好蔫蔫地回了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熟门熟路地摸到小厨房。
  揭开食罩,见里头依旧摆着几道精致的小菜并一碗莹润饱满的大白米饭,祝好不由捂着嘴笑。
  待她餍足,门外掐着点似的迈入一身黑衣劲装的带刀侍从。
  “祝姑娘,少君在书房候着。”
  日来忙于他事,竟险些将宋携青忘了。
  她不再耽搁,膝处的伤也好利索了,提着裙裾穿过一重重雕花洞门直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