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89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831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谁想三局终了,祝好未尝一胜。
  祝好举目,飞速一扫江稚。
  她的确称不上精通,却也绝非蠢材。
  第一局她有意自陷危局,却发觉江稚根本无需任何让步。
  他骄奢无道,残暴不仁,自他登极以来,庙堂之上乌烟瘴气,忠良被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苛捐杂碎压垮平头百姓的肩背。
  可他的棋路却精妙入神,攻守有度、算无遗策,与他在朝堂上的荒唐行径判若两人。
  江稚兴味索然,胎脚将棋盘踹翻,一颗颗象牙棋四散飞溅,落地声声清脆。
  “……陛下,若在平日,民女虽不能胜陛下,却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女子已知趣地跪在下首,扬起声调道:“宋大人同民女下棋时,也曾输过一二呢。”
  江稚笑了,讥诮道:“你倒是愚妄,老师不过是让着你,你竟老着脸皮当真?”他支着下颌,话锋一转道:“为何是平日?”
  此问一出,下首头脑简单的女人眼尾倏地泛红,低声道:“宋郎要娶遂平帝姬,民女……民女自然心不在棋局上。”
  “怎么,你是在怨朕?”江稚冷笑,双眼如一柄尖刃抵在她的咽喉,他着实想不明白,宋琅究竟多么纵着这女人,竟养成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刁蛮性子,“即便他不娶阿临,也绝无可能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是朕的老师,自当娶京中的贵女,娶宗亲的掌珠,就算朕不赐婚,淮城也不乏有人惦记着他的婚事,为他择一个贤良淑德、门第相当的闺秀。”
  他缓步下阶,忽而钳住她的下颌,“你哪点占了?”
  江稚用力颇大,祝好吃痛,睫羽轻颤,一滴泪悬在眼尾,将落未落,江稚眸色一暗,浮起嫌恶,他猛地松手,生恐泪落在他的手背。
  “身为帝姬,不应为国为君分忧解难么?”祝好抹尽泪,鼻尖微红,她续道:“话本里不都是如此么?若将遂平帝姬送入庆国和亲,或可延缓战事……”
  “庆?”江稚哈哈大笑,嘲讽道:“果真是个深养在内院的蠢物,庆军早已退守,你连这也不知,怎敢为朕出谋献策?”
  “民女曾听宋郎提及,庆国此番退兵,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待小国诸部与瀛国两败俱伤,再行渔翁之利,一举吞并瀛地。”江稚见祝好抿着唇,支支吾吾地道:“何况,前些日于将军竟自庆国送还?庆国至今也未给个由头,为何于将军在他们手中?如今又为何‘好心’放归?将军既在庆地……翎王殿下没准也……”
  她的语调跳脱,非高即扬,江稚不难品出女儿家争风吃醋的酸味,“为帝姬与宋郎赐婚,倒不如将她送入庆国和亲,一则牵制庆国,二则探探翎王的下落……”
  话未尽,映在眼底的一切或颠簸或旋转,一眨眼,祝好的咽喉已被人狠狠扼住,江稚逼近,五指渐收,“朕倒不知,你究竟是蠢钝如猪误打误撞地生出一计,还是……忽然开窍长脑了?”
  “若他尚在人世,阿临定会不顾死活地助他归瀛。”江稚喃喃自语,手下力道渐重,他瞧着女子因气血不通而涨红的脸及逼出眼角的泪,他心底的暴戾在四肢百骸滋生、翻涌、奔窜。
  她正如一盏精雕细琢的缕空花瓶,金镶玉裹的表象内里却空空,只徒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愚不可及,脆而不坚。
  如今,花瓶正被他攥在股掌之间。
  老师一贯闲静少言,一无所好。
  杀了她,老师可会动气?
  第98章 斡旋
  祝好喘不上气。
  恍惚间,似有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她不谙权术,亦不善心计,于诡谲的朝局更是雾里看花,可她心头还压着许多未竟之事,怎能就此撒手?
  江稚钳住她的咽喉,将她掼在冷硬的砖面,阵痛与寒意自祝好的脊背窜上,她的两手嵌入江稚掐着她的指隙,妄图挣得一息生机。
  她不大明了,江稚忽然之间发的什么疯?方才究竟是哪一句触及了他的逆鳞?还是哪一桩事犯了他的忌讳?
  她的神思已近溃散,强留最后一丝清明苦作揣想。
  是为遂平帝姬与翎王?
  ……不对。
  虽曾提及二人,可她的死活与此二人又有何干?
  若她死了……若她死了,大抵也唯有宋携青在乎。
  而江稚今日之所以召她入宫,除却宋携青,再无旁的由头。
  脑中绞缠的丝丝缕缕渐次理清,根根分明。
  可她挣不开。
  身下早已汗透,也顺着额鬓滑入两眼,刺得她辣疼。
  祝好不再挣扎,手脚颓然垂落,如一具断线的傀儡。
  暂缓片刻,她屏息凝神,暗自蓄力,绷直两腿,打算给江稚正中一脚。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生生收势。
  ……她要死了。
  外头的气进不来,里头的气出不去。
  她憋得脑中嗡鸣阵阵,好似有人持着棒槌在她颅骨重重一砸。
  这一脚兴许能为她挣得片刻喘息,可之后呢?飞龙卫的刀枪怕是得当即架在她的颈上,如此,她仍是走不出此地。
  几乎是在念头闪过的刹那,祝好浑身痉挛,猛地呛咳。
  江稚脱手,疾退数步。
  立时间,宫娥拈着香帕上前,又有宫娥急急自殿外端来清水,为江稚净手。
  江稚面色沉沉,居高临下睨着平躺在地上,大张手脚、喘气如牛的女人。
  祝好赌赢了。
  她想起方才那人钳住她的下颌,却因一滴将坠未坠的泪,飞速撒手。
  祝好没忍住笑出声,她也不明白是在笑什么,因何而笑,大抵只因还能笑出来,为此而笑。
  她微微仰起脖颈,见那狗皇帝仍在搓洗沾着她口涎的手背,他的眉宇间尽是嫌恶之色,仿佛撞着什么腌臜似的。
  “杀了我,陛下能得到什么?”祝好喘息未平,吐字时喉中如撕裂般作痛,可她万不能钳口待毙,趁着还能开口,祝好继续道:“杀了我,陛下只能得一具无用的死尸。”
  “哐——”
  江稚将净手的金盆掀飞在地,祝好避无可避,溅湿大半。
  玄纹靴碾上祝好的五指,江稚俯身讽道:“你活着,朕又能得到什么?”
  祝好一字不吭,身子蜷起,齿关打颤。
  江稚面有不爽地移开脚,心下更是低看了她不知几等,区区小疼小痛竟也受不住,老师果真是将她作娇花养着的。
  祝好低眉道:“妾在帝师枕边侍奉,陛下甭管命妾在大人耳畔吹什么风,妾皆可效劳,多少权贵往大人府上塞过美人,可大人何曾亲近?若妾今日命丧此地,他日陛下若对大人动了心思,再费神栽培新人,往宋大人府上安插眼线,唯独舍妾一枚现成的好棋,岂不多此一举么?”
  女子泪光盈盈,紧捂被靴底碾过的五指,“更何况……宋琅他就一定会亲近陛下送去的
  人么?”
  “眼下倒是伶牙俐齿……奈何朕并无试探老师的必要。”江稚冷嗤一声,“你,终究是个无用之人。”
  “陛下,此言差矣啊……”祝好强撑着想要起身,到底是气力不支跌回地上,“所谓未雨绸缪,妾愿做陛下悬在帝师枕边一柄暂未出鞘的刀,只要陛下想,民女随时可拔剑出鞘,狠狠扎上宋琅一刀……”
  江稚眼眸一动,低笑出声,他再度俯身,指腹挑起祝好苍白的下颌,“你既是老师心尖尖上的人,竟如此轻易地背主求荣了?”
  “陛下……妾只为求一条生路……”虚脱在地的女人泪落连珠,她呜咽道:“妾之所以跟着帝师,只为苟全性命,如今妾已明了,宋琅护不住妾,天底下的生死原不过是王公权贵动动嘴皮的事……”
  她含泪睇向江稚,乖顺道,“在大瀛,在煌煌瀛宫,陛下动动手指头便可定妾的生死……”
  “是以,民女愿为着苟全性命,侍奉陛下。”
  江稚恍惚一瞬,一道陈年旧疤数不清第几次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在庆地时,他命如草芥,任庆人折磨,生死也只是王公权贵的一句话。
  一朝归瀛,那些人看似待他恭顺敬重,实则……不过是碍于旁人之威,他千难万难地重见天日,却只能囿于他人的影子下过活。
  时至今日,他到底又是谁呢?
  他勒逼自己将反复撕裂的旧伤重新裹扎,静待它结痂、伤愈,旋即,他的眼直刺祝好,“你又凭什么以为,老师会为着你入宫?此举无异于从朕的手上夺人……”
  下一瞬,殿外有人通禀:“陛下,帝师求见。”
  祝好与江稚俱是一笑,江稚撑着膝头缓缓起身,压低嗓音:“想活命是吧?好啊……”
  他想起昨日宋琅递上的辞官奏疏,以及未向他坦明的庆地密信。
  江稚眼底更添深冷,“那么,出鞘,杀了老师。”
  自相残杀的戏码,他百看不厌。
  ……
  宋携青正待硬闯,殿门倏然洞开。
  祝好跌跌跄跄地奔外,双腿一软,如折翼的碟往宋携青身上扑。
  在祝好看不见的身后,殿内殿外的视线交汇作一处,如两柄刀锋相抵,刃芒交错。
  殿门徐徐合上,将里外两重肃杀之气尽数隔绝。
  宋携青乍见她的一刹,心脏猛地绞起,寸寸捣碎,又在触及她的一瞬勉强补缀、缝合。
  眼前的人儿浑身透湿,辨不清是汗是泪,他指节微颤,捧起祝好碾至肿胀的手呵着气,偎上侧颊。
  祝好这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又红又肿,许是方才几近窒气,浑身的血如冰凝,喉咙行将断裂,手上的碾伤便也忽略了,将将在狗皇帝面前重在作戏,佯装出一副疼得齿关打颤,难以言声的模样罢。
  宋携青俯身,不顾殿外待侍的一众宫人,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他低哑道:“翩翩,我们成亲吧。”
  祝好眼睫轻颤,眼底漾起一缕诧异。
  “翩翩,我带你回淮城,见我母亲……叔父、弟弟,牵着你走过我自小生活、长大的地方……”宋携青将她拥入怀中,抵在她的颈窝,低低道:“不要百年之后……就现在,好不好?”
  依史册所载,他也该辞官回淮城了。
  她闷闷地:“嗯……”
  宋携青心下一紧,“……‘嗯’是何意?”
  祝好在他颈侧一蹭,“百年之后,帝师可是入赘的祝家……”
  宋携青笑了,“好,我入赘。”
  隐约间,她半披半散的发髻微微一沉,祝好抬手探去,抚上一支花卉状的携珠步摇。
  殿下玉阶悠长,宋携青背着她行行重行行,小娘子圈着他的颈,裙下双足轻晃,“宋携青,你知不知道,百年之后,你将步摇簪在我髻上时,并未告知我它的蕴意……你啊,闷葫芦似的……我竟不知如雪岭之花的宋郎君久已对我生了心思……还只当是你随手赠的。”
  “翩翩。”他柔声唤她,“眼下……我早于百年倾慕你,步摇也早于百年为你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