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96节
作者:
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656
第104章 止血
四野人声嘈杂,风声嘲哳刺耳。
天际的最后一缕薄云亦被日头化尽,仰头一望,但见碧空如洗,艳阳高悬。
所有人,包括公孙葭,皆以为独立在外的女子绝不甘打消请他出师的念头,公孙葭虽是一股郁气梗在心头,却也隐隐作奇,此女还会借什么来游说他。
意料之外,女子却是弓身一礼,声色郑重,且带几分歉疚道:“尊长,今日实乃小女子逾矩,我……尊长确有良见,倒是小女子狭隘了,如今,听得尊长一席话,教小女豁然省悟,今日冒犯之处,还望尊长宽宥小女无知,小女在此谢过尊长。”
来人匆匆,去也匆匆,她跃上马背,一扯缰绳,围观在内的民众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唯留轿里的一老一少面面相觑。
公孙葭面上已无郁色,转而漫上一丝不解,“老夫说什么高深莫测、教她心胸一阔的至理名言了?”
雀声“呃”上半晌,临了,只是摇摇头。
卷起车帏一瞧,姑娘却是不见影了。
公孙葭心底落空,不知为何,他方才见那怏怏不甘又一身韧劲的小姑娘,下意识地追想……若是他的女儿阿喜尚在……如今又会长成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他自嘲一笑。
何谓尊长?何谓医术了得,何谓有妙手回春之能……
净是狗屁话。
他连自己的妻女都救不了,又有何颜面行医济世?
雀声察觉公孙葭不大对,只见他颓丧地倚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同谁人喃喃:“她将老夫抬得如此之高,生怕老夫摔不死么?竟将什么义什么仁尽往老夫的身上套,我公孙如何担得起?撇去仁义不谈,老夫尚且连伪善二字都沾不上……老夫……不过是个胆小鬼罢,败上一回,便折断脊梁,散没了骨气,今见后辈等竟是这副韧性难折的模样,老夫身作长者,可真是……”
“真是老脸丢尽了。”雀声接腔,趁势劝道:“咱们打道回府吧!大人!”
他的妹妹尚且寄宿在舅母家未接呢。
公孙葭横他一眼,“再胡说八道,老夫便将你送入阎王殿受够九九八十一日锤炼,入畜生道!”
“……噢。”
……
过北门,入刑狱。
小
太监倒有几分机灵劲在身上,狱卒见祝好前来,急忙问清名讳,并未阻拦,想来是提前打过招呼了,然一路行来,可见牢狱四周戍卫森严,值守之人增派了不少。
一狱卒引着祝好行至一方潮湿阴晦的监牢,才过拐角,一股子浓厚的血腥气混着阴湿的霉味直钻入鼻腔,祝好一颗心悬起,尚未入内,便已透过监牢的木柱瞥见里头一滩渐凝的暗红,往上,草垛横卧一人,色若死灰、浑身汗透,正是梅怜卿。
狱中条件多艰苦,不宜伤者久留,奈何梅怜卿却非小疾小病,而是自大腿根部起,整整断却一条腿,稍一挪移,便是血流汩汩。
待狱卒敞开牢门,祝好疾步上前,见其人早已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再一见伤处,只胡乱裹着一方烂旧生黄的被褥,血水仍自底部不断渗出,缓缓晕开。
不是行将止住血,而是血要流尽了。
事到如今,不论是民间的医工亦或是太医署的医官皆不见其影,祝好在心底反复祈祷,但愿八营的人已在赶往刑狱的道上了,不论请来的是医官还是寻常医工,至少先将血止住……
祝好神思一活络,是了,止血……
然而,当她将两手覆上裹着截断处的褥子时,祝好蓦地顿住,还是再等等?万、万一……医工、太医很快便到了呢?可是,如今天色尚早,经昨夜之变,城中当真有医工不稍歇息、不出城,反而照常开张的么?栓子匿藏的太医,又是如此好寻得么?
很早以前的她,从不押赌,自打遇着宋携青……
她深吸一口气,决意已定,双手再度压上吸饱血的褥子——
正当其时,她眼风一扫间,落在斜刺里的一物上,祝好的眼底几近溃散,那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肢,截断处参差狰狞,显然是挥刀劈砍数次所致,而地面上,甚至溅有零星一二点似骨屑的碎渣……眼下,一只硕鼠正埋头啃食。
祝好再忍不住,腹内一阵翻搅,她俯身便呕,好在她已近一日未进水米,顶多呕出些酸水,可随之而来的,是头皮发麻、心撞如擂,以至于腿脚也不再听她使唤,扑跌在地仍不止颤栗。
狱卒忙上前斥逐硕鼠,正打算唤人将虚伏在地的祝好搀出狱外,一转眼,却见女子已扶着木柱起身,然手脚仍在哆嗦。
狱中唯有一方小窗,滤入的日光薄而浅,眼下正落在女子的身上,只见她的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下唇印痕深深,此时此刻,她将脊背挺得笔直,语轻却坚定:“刑狱当有烙铁吧……取来,再备些干净的软麻布、清水,以及……三七粉,要快,知道么?”
狱卒一愣,知事危急,忙领命而去。
祝好静立片刻,调息凝神,前阵子在公孙府抄写医典时,正撞上一篇止血之法,止血虽有诸术,药敷、堵塞、火灼……梅怜卿创面之巨,唯有以极痛极险的火灼之法止血。
她其实也无十成十的把握,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她的口鼻,教她时时难以喘息,然而事已至此,难不成她策马行至此地,只为受一场惊吓,涕泪涟涟地无功而返么?再且,眼下已无闲时可容她踟蹰。
祝好挪动灌铅似的双腿,迈开第一步、第二步,她在梅怜卿的跟前蹲下,在他鼻息一探,气息较之先前更微弱了,祝好试着摇唤他,无果,她心下一横,两手不知第几次覆在残处的褥子上,未有任何迟疑,祝好三两下解开裹缠的褥子,露出与地上断肢如出一辙的残处来,只见皮肉翻卷、骨茬参差,骇得祝好腿下亦是一阵没由来的隐痛。
狱卒已将她所需的物什捎回,重而慎之地将烧红的烙铁递与她,祝好平静地接过,狱卒大抵也已悟出她的用意,此法……他们在狱中行刑也常施用,既可止血,亦可只堪为刑罚,方才也不是无人提议先以此法为梅大人止血,坏便坏在此法酷烈,鲜有人扛得住,再且,伤者乃是堂堂一吏部尚书,谁有胆子动手?
故而三两狱卒这会儿也只能静伫牢中,待祝好随时差遣,他们望向祝好的眼里,蕴着敬佩之色。
刚接过烙铁时,祝好的手不可控地发颤,然则仅仅一瞬,她不再犹疑,直将炽红的烙铁覆上梅怜卿残断的腿根处,狱卒们虽已目睹无数酷刑,此刻却不忍直视,静牢之内唯余烙铁灼烧皮肉的滋滋声,间或夹杂着女子沉抑紊乱的喘息,随即,一声微弱的痛呼自草垛上的男子喉间溢出。
祝好仰头,正对上梅怜卿几近涣散的眼,他倒也不多挣扎,许是浑身久已脱力,抑或是情知祝好在为他止血。
“将巾帕塞入大人的口中。”祝好尽可能地冷静吩咐,然而尾音早已抑制不住地打颤,狱卒赶忙上前,将一卷洁净的巾帕塞入梅怜卿的口中,他喉间微弱的痛吟随之化作压抑的呜咽。
口中塞物,一则是为他有发泄的依托,二则唯恐他在痛极之下潜意识咬舌自尽,即便如此,塞入口中的巾帕也已晕开一道血痕。
梅怜卿身下的草垛洇湿大片,他两手成拳,攥得指节泛白,十指已掐入掌心,他痛不堪忍,气力再如何殆尽,身体也不禁抽搐痉挛,几名狱卒见状忙上前将他稳稳制住。
“换。”祝好将渐褪炽红的烙铁递与另一侧的狱卒,转而接过一柄方从炭火里捞出的新铁,梅怜卿抬眼一觑,到底是合上眼,面上拧作一团,眼角隐有泪渍,全无往昔的高孤清俊。
祝好趁隙瞥他一眼,唯恐梅怜卿昏睡不醒,她强抑手上的哆嗦,同他搭腔:“大人昨夜未能得见阿吟,实是惋惜,阿吟率五千兵卒驰入宫禁,英姿飒飒,也多亏阿吟,教我们扳回一局,眼下,栓子亦已伏诛,陛下携一干大臣尚在朝銮殿议政……陛下亦在候着大人,阿吟亦已如愿得旨,奉为大将军,奔赴霞阳……”
梅怜卿听罢,虽口不能言,嘴角却已微微翘起,祝好见他还醒着,心下稍安,却又惊觉自己的气力将近,体况不稳,两手臂打颤欲甚,几乎难以支撑。
一方不大不小的牢内弥散着皮肉焦灼的腥膻,祝好想呕更想哭,却生生压着,额上不断滚落汗珠,渗入眼中,刺得她频频眨眼,一侧的狱卒见了,忙取来巾帕为她拭汗,祝好淡淡牵起一笑,“……多谢。”
声音已渐微弱,如风中残烛,行将燃至最底。
她不容自己有半分喘息,强自捋直舌根,手下的动作也未停,忙接道:“苍平侯……阿吟心底正难当,大人是阿吟的兄长,若大人哄哄阿吟,宽慰问她一二,自是极好的,不若阿吟……”
她终于停下动作,迎上梅怜卿缓缓睁开的眼,祝好一字一句地道:“大人得活下去,阿吟不能没有兄长,妻子与即将出世的孩子也不能没有丈夫与父亲。”
言罢,残肢处已彻底止住血,只瞧着焦黑赤红,狰狞得可怖,祝好仍不敢轻心怠慢,取来有消炎止痛之效的三七粉仔细撒在创面,事了,又扯过麻布裹缠伤处。
祝好蹙眉偏头,额上积蓄的汗珠行将再次滚入眼中,悬而未落之际,一侧已有人将巾帕轻轻覆上她的额间,为她轻揉地拭去汗液,祝好低声又道:“多谢。”
“翩翩,辛苦了。”
她浑身一顿,呼吸也随之一凝,一转头,见是风尘仆仆的高个男人立在一侧,手上正捏着一方为她拭汗的巾帕,他唇上含笑,眼底只映着她,也不知是何时立在此处的,她竟未发觉。
祝好眉眼一弯,不再看他,只紧着忙手里的活,才缠上三两圈,忽然蹦出只手扯过祝好的麻布,絮絮念叨:“哎?哪是这般缠法?既已止血,便当缠得松些,勒了紧了,反而不利于生痂,只需将三七粉妥帖地裹覆其上……”
公孙葭见那姑娘似入定般顿住,他气不忿儿道:“可在听?看着些,仔细着学!”
祝好“噌”地窜起,不防腿脚早已酸麻,她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扎进草垛,好在宋携青手疾眼快地将她护在怀里。
她其实……她虽则从方才起,自瞥见狰狞血淋的断肢,亦或是更早……她便想哭了,只是兀自忍着,久而久之,便也渐渐忘了,此时此刻,她见着宋携青,见着公孙葭,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却自心底陡升,她压抑不住,根本不受她控制,她先是小小声地轻啜,下一瞬,破声大哭。
她扑在宋携青怀里,揪着他的背衣,使劲往他襟上蹭泪,好似迷路的孩童终于归家,寻见倚靠,尽情肆意地宣泄满腹的委屈,宋携青抚着她的额发,全然不顾有无旁人,只将她揉在怀里,温声哄着,“翩翩,没事了。”
他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在他眼里,再无人能居她之上……帝师到底是帝师,状元郎到底是状元郎,一番哄慰之辞如河泻水,恨不得将世间一应的美词尽往她身上套,一侧还有人啊,他……不臊么?祝好气得打他。
“大人搁在家中的药材取来了……”雀声急匆匆地自外赶来,将一箩筐物什交与公孙葭,他一面朝祝好嘻嘻道:“方才我同大人被拦在牢外,所幸撞上帝师,不若真不知当如何进来呢,狱卒只道是祝姑娘你下的死令,急得我家大人撸起袖子打算与那些个扛着刀剑的狱卒打上一架……噢,禁卫请来的医工无一不被大人训了一通,眼下正杵在外头呢……”
公孙葭手上的动作利索如风,且又在伤处敷上一层不知名的黄褐色膏状药什,继而拖长声调道:“你小子再瞎说八道,仔细着回头扫地出门!”
雀声耷拉下脑袋:“是……”
梅怜卿此时已缓过来不少,口中的巾帕已去,他眼中一热,望着众人,恨不能躬身致谢,无奈于已是半个废人,“多谢诸位,若无诸位相助,我与殿下昨夜只怕是……
“殿下如何老夫是不知,但
若论你这条命,你只当谢过祝姑娘,若再迟一步,梅大人倒成干尸了。”公孙葭睨眼仍埋在宋携青怀里的祝好,略略一顿,“火灼之处有些许糜烂,想来是你持铁时不稳……”
他忽而一转话锋,软下声调,“嘛,不过……初初应对,也算勉强过得去,正好,老夫尚且缺个徒弟,祝小娘子资质虽平平……也堪凑合……”
祝好一听,忙自宋携青的怀里探出,她的眉梢与唇角皆扬起喜色,当即深深一揖,“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公孙葭嘴角一抽,“哎,你这丫头……罢了,懒得多说。”
“此处有老夫坐镇,你且带她回府歇歇。”言罢,他睇眼宋携青,转而将视线落在祝好仍隐隐打颤的两手上,“她受惊不小。”
祝好自是不愿,正待侧近观摩,身子却已一轻,她被宋携青扛上肩头,只听他道:“翩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之事,交由我们。”
他知祝好脾性,横冲直撞惯的小兽岂能甘愿受人钳制,是以,宋携青故作有气,压低声调道:“再且,我尚有一事,还待与夫人仔细清算。”
祝好果真被唬住,她思及自他身上窃走的玉令,一时心虚,伏在宋携青的肩上再不敢动弹。
见她如一只顺毛的小兽,宋携青低声轻笑。
道里守着不少狱卒,祝好暗暗一掐他的肋处,示意宋携青将她放下,并表示会同他乖乖回家。
宋携青道了声:“遵命。”将人轻轻放下。
祝好方一站稳脚跟,却见宋携青的身形莫名一晃,她眉头微微一蹙,扯着他的衣袖问:“你哪儿不舒服?”
宋携青的眼底蕴着一抹极淡的情思,祝好看不分明,只听他轻声道:“无妨。”
祝好自然不肯轻放他,连连揪着他问不停,宋携青皆答得滴水不漏,只道是日夜未曾歇息,有些疲困。
狱道幽深曲折,不时有硕鼠横窜,祝好禁不住想起方才一幕幕骇人的场面,扭头又是一阵干呕,宋携青并不多问,只轻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恰见道前积着一滩污水,宋携青顺手环过她的腰,打算将人抱过去。
祝好的手却抵住他,指尖穿过宋携青的指缝,与他相扣。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那时病重,还同他闹脾性,是日,她打算偷偷溜出门赴李沅父母的喜宴,才出房门,一道大水洼正拦在她跟前,他冷着张脸,一言不发地单手将她托起,抱着她跨过水洼。
如今,不需要了。
祝好扬起头,朝他盈盈一笑,“宋携青,你不是一个人了,我也不是。”
宋携青低头,见妻子正紧紧牵着他,眼底明光闪闪,引着他跨前一步,听她说:“往后,不论何事,我们都一起跨过去。”
第105章 良药
宋携青将祝好送回府中,吩咐底下人为她备好沐汤,二人不及说上几句话,他便匆匆离家了。
祝好知他尚有要事,虽有不舍,却也不阻。
她将一身狼狈洗净,用些饭食,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全身,祝好头一倒,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日已西斜。
打眼的一刹,她便品出些许不对劲之处,譬如锦褥平整地裹在她身上,被角也被仔细地掖在腋下,祝好心思一转,门扉处传来的一声轻响正好撞在她心上,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内室。
宋携青方当沐浴,只着一身轻薄的中衣,隐约可见刚劲有力的腰身,他的青丝披下,发尾犹有湿意,周身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更衬得他气质清泠,恍惚间,祝好竟还以为立在她跟前的是百年之后高居神龛的他,宋携青见她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脚下微顿,“我可是将你吵醒了?”
“不是。”祝好从塌上一骨碌爬起,她等不及趿鞋,赤足朝他一扑,她在宋携青的怀里仰起头,收紧环在他腰上的两臂,弯弯眉眼,“真好,一醒来,便能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