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21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252
“不不不,防贼的!”男人慌忙辩解道。
娃娃脸拿出几条撕开,递给卞慈,后者抽动鼻翼闻了闻,咧嘴一笑,“歙州的墨,纳税了么?”
歙州墨天下闻名,依律法规定,十条以上就算经商,要纳税。
男人试图狡辩,“大人,小人是自用的。”
“你熬汤喝啊,一个人用三十多条墨!”娃娃脸拉长了脸,显得便不那么稚气了。
男人梗着脖子死犟,“小人爱看书,幼年时家贫,如今……”
“如今你便用价值不菲的歙州墨抄写,嗯?”卞慈手中掂着墨条,绕着他转了半圈,酷似戏鼠的猫,眼睁睁看着汗珠从他鬓角滚落。
此墨不够细腻,油烟也差了些,算不得歙州墨中的上等名品,但一条在市面上也能卖到八两上下,才能写多少字?反观此人,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透着股猥琐穷酸之气,连个随从都没有,怎么可能用此等墨条大肆书写!
码头边就有水司衙门设立的临时办公地点,凉棚、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
谎言太过拙劣,比阳光下的皂角泡沫还不经戳,卞慈懒怠同那男人多费口舌,抓着他的衣领将人押到书桌边,“写吧。”
男人傻眼,“啊?”
“啊什么啊,写啊!”娃娃脸近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示意同僚将蘸饱了墨汁的笔递给他,“写吧。”
男人的喉头滚了滚,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他确实会写,但……
“写的什么玩意儿!”娃娃脸看不下去了,戳着他的脑袋骂道,“就你这一手烂字,还好意思说用歙州墨?擦屁股的草纸都糟践了!”
逃税之前不想好借口?
男人被戳个踉跄,双腿一软跪下了,“大人饶命,小的一时糊涂,如今知道错了,愿意补税!小人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还望大人念在小人初犯,原谅则个!”
“初犯?上月十二和正月一十我见的那个是鬼不成?”卞慈将墨条丢回去,掏出帕子擦擦手,轻描淡写道,“屡次偷逃税款在先,百般抵赖在后,无视律法、欺诈官员,罪加一等,带走。”
男人一听,面如死灰,软趴趴地被人提走了。
娃娃脸嗤笑道:“你这是知道错了么?你是知道怕了!”
给过你两次机会,奈何不珍惜啊!
哪怕多找几个人分摊,每人顶格十条墨呢,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放你过去了,偏偏就连这点本钱都想贪……
眼见日头渐高,娃娃脸对卞慈道:“头儿,您是亲自去用饭呢,还是继续盯着,我叫人送来?”
“盯着”二字,说得尤其古里古怪。
卞慈闭了闭眼,似乎想忍耐些什么,但再次睁开眼后对上他的挤眉弄眼,还是没忍住,抬腿赏了他一个大马趴。
“哎呦!”娃娃脸顺势扑倒在地,吭哧吭哧爬起来,胡乱拍打两下,小声嘟囔,“百年铁树开骚花,还不许人说了……”
眼见卞慈又蠢蠢欲动,他一溜烟儿蹿出去老远,半道还不忘转过身倒退着笑,“卑职给您取饭去,劳烦您继续……盯着!”
说到最后,又拿两根手指头在眼睛前头瞎比划。
卞慈:“……”
卞慈黑着脸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难得看他吃瘪,娃娃脸笑得更大声了。
聒噪之声远去,卞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又似被风卷起细碎的画面。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回想起昨日与康捕头对峙时的种种,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自己了。
他不太习惯这种感觉,这种自己的情绪因为某个人的喜怒哀乐而起起伏伏,近乎失控的感觉。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走到今天,卞慈默默地想,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他压下心中异样,长长地吐了口气。
不过卞慈马上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除了偶尔过节,他一年到头只守着码头,而明月如今却几乎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走水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
四月中旬,明月托人往京中去了两份书信,一份是向武阳郡主的问候,附带头本年前三个月所见所闻、民俗民风民生;另一份则是给常夫人的,端午问候之余,也试着问她这一带有没有可靠的螺钿匠人可用。
星空螺钿染奢华太过,之前武阳郡主已无声表示了拒绝,注定不能复刻霞染自上而下一炮而红的路子。但也因它富丽华贵,天下多的是有钱人喜欢,并不愁卖。
奈何始终卡在螺钿片上。
多好的赚钱机会,明月可不想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行不行的,总得试一试。
五月初三,各处衙门都开始预备放假,在此之前,明月和几位被骗的苦主都被传到衙门问询过了,江平也不否认,不少人还有欠条,骗钱外逃一事基本定型。
但是康捕头很遗憾地向明月透露,江平死活不开口,挨了两次合理的刑讯也不开口,“寻常人一次就招了,竟意外是块难啃的骨头,衙门已派人前往他的老家打探……”
现在才去?这跟对着坟头三尺草狂喊找大夫有什么分别!
明月在心中骂了一回,再次确认银子一定没花完。
一则江平骗钱后立刻逃跑,稍后明月立刻报案,朝廷发布通缉文书,根本没时间挥霍;二则,若果然挥霍一空,他只管承认就是了,还能少遭点罪。
明月甚至也派苏小郎往悄悄往江平那两间已经查封了的住宅和铺子里走了两趟,将犄角旮旯俱都翻遍,甚至连耗子洞、燕子窝都没放过,奈何依旧一无所获。
这件事前前后后牵扯太多时间和精力,明月已经没什么耐性继续同江平天天耗了。
没关系,凤翔府距离杭州也不过两个月的路,正月底派人去的,最迟五月底六月初就能回来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爹娘在手,看江平还怎么嘴硬。
不过借此机会,多结识个场面人也不错。
明月叫人备了一份节礼,不过是些糕饼点心之类,额外添了一匹湖水蓝的提花薄缎,一匹松石绿的轻罗,都是老少咸宜、男女皆可的颜色,正是夏日穿的,一并送给康捕头。
康捕头十分推辞,“不过捎句话,这……使不得。”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姑娘太难缠,万一日后提出什么他办不到的要求该如何是好?
然后明月转头就叫人送到他浑家手上了。
杭州再繁华,也同下头的小兵小卒没什么关系,康捕头只是个捕头,连个吏都没混上,家里父母、发妻俱在,又要拉扯三个儿女,并不轻快,故而虽身处丝绸泛滥之地,却鲜少买得起提花缎、轻烟罗。
人生在世,哪有不爱鲜衣美服的呢?
等康捕头回家,他浑家早便欢欢喜喜把料子铰开了,木已成舟。
康捕头不过多说几句,浑家便挥舞着剪刀叫屈,“是给我自己受用的不成?你睁着那双瞎眼看看,是我的尺寸不成?你娘活了一把年纪,穿过几回好衣裳?亲生儿子不上心,儿媳妇伺候还不行?”
康捕头有些心虚,躲闪着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两匹料子少说也得十多两,叫人……”
加上各样贴补,他一个月也才四两银子罢了。
“天底下只你一个青天,”他浑家阴阳怪气道,“人家进了衙门,爹娘老婆都跟着吃香喝辣,乡亲父老都跟着受用,偏你这不行,那不中……谁还会因为两匹布就砍了你的头?我且问你,这几日可有人叫你出去过节吃酒?”
康捕头一怔,下意识摇头,“问这些作甚?我可不出去乱花银子,更不曾往那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你自己不想捞钱,旁人想!你一味如此便是阻了旁人财路,长久下来,自然渐行渐远,有好事也没人想起你来。他浑家便冷笑着戳戳他的胸口,“糊涂东西,我倒是盼你出去日日应酬,好歹有个指望!”
说着,不再理会,继续埋头裁衣裳去了。
送来的有点晚了,不过料子很好,都带t着花纹,不必额外刺绣、排布,又是单衣,只需拼起来就是了,熬一熬,两日就能得,正好过节穿。
外头应酬有什么好?平平无奇一壶酒、几盘菜就要二两银子,够一家人吃多久了?想交际,自家买点菜蔬回来做不好么?又省钱又清净……
康捕头满头雾水,见浑家不理自己,摇摇头,转身出去换衣裳。可迈出去几步,脑海中突然亮了一下:是啊,为何无人相邀……
“依旧来我家过节!”
端午将至,就连水司衙门各处也轮流放假,林劲松照例邀请卞慈去他家。
“热燥燥的,怎好屡屡打扰……”卞慈推辞道。
哪怕再亲近,终究不是一家人,自己去了,嫂夫人和侄子侄女不免拘束。
“哎,你嫂子都说你是我的福星,巴不得你多去几次,”林劲松抓着他的手说,故意板起脸来,假模假式的威胁,“出门前我可是跟你嫂子立好军令状了,你可别叫我做难!”
这倒不全是奉承话。
官场之中处处虚情假意,林劲松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六七年,日常与他称兄道弟的人不在少数,可都没用!唯有一个卞慈才来了没几年,就带着林劲松得了嘉奖、赏赐,再攒两次,说不定官儿都能升上一级半品的。
相比男人们更顾惜外面虚无的名声和所谓体面,谢夫人显然更看重实际:林劲松的官职越高,权力越大,她出门才更能挺直腰杆,以后孩子们的路才越好走。
退一万步说,就算林劲松本人有生之年升不上去,能交往一个前途无量的好朋友,对自家也是有利无害。
长女再过两年也该预备相看起来,而如今林劲松的品级很有些不上不下,高官厚禄之家攀附不上,下嫁白身又不甘心……女人嫁人便如第二次投胎,事关生死,故而谢夫人是真心的邀请卞慈去做客。
“林劲松林大人的邻居……”卞慈脑海中突然响起这句话。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继续推辞。
“就这么定了!”林劲松大喜,抓住他的一边肩膀用力晃了晃,撂下这话翻身上马。
林劲松来去匆匆,此事也没瞒着,卞慈给大家排了班,便有新来的在私底下疑惑,“怎不见头儿家去过节?”
另一人不以为意,“朝廷要异地为官,大约是头儿不舍的家居往返奔波,还在家里呢。”
“头儿早几年就来了,哪有这么年轻的夫妻常年分居两地的!况且即便家眷不在,逢年过节也该叫人捎带点东西来,再不济也该有书信,可咱们来了这么久,立春、上元节、清明节、寒食……你可曾见过头儿接到什么?”一开始那人反驳说。
众人一听,哎,还真是。
以前没注意,如今回想起来,好像卞慈确实不曾提及家眷。
不,不仅是家眷,他身上似乎完全没有与“家”相关的任何痕迹。
就算和家人关系再不好,常年在外也难免思念,与同僚日夜闲聊间多多少少总会带出点儿来,可卞慈竟从来没提过家里的事。
“那就是没成家。”又有人简单粗暴地下断论。
可话一出口,反驳的人更多了,“怎么可能,头儿二十五了吧,长得也一表人才,哪儿哪儿都不差,怎可能还未成家!”
“就是,况且他如今前程远大,纵然之前未成家,周围这么些个同僚、上司的,焉能不抓住这个金龟婿?你可曾见谁给他介绍姑娘?又可曾听过哪位要与他保媒拉纤?”
“唔……”众人整齐地仰起脸回想,然后又整齐地摇头,还真没有。
似乎在面对卞慈时,上头所有人都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都读懂了彼此的未尽之意:嘶,好生好奇呀!
不过卞慈是他们上司的上司,平时虽很仗义,对兄弟们也很大方,但为人有些冷淡,大家骨子里都有点怕他,谁敢上前问这样的问题呀?
“对了,听说武统领和头儿是同乡,当初两人一块过来的,他一定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众人正嘀咕咕呢,就见到武萍从远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