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
林镜灯 更新:2025-10-24 13:09 字数:3082
莫非……
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亦或是身染隐疾暗伤,命数只在朝夕?
正自忖度,却听那清越之声再度响起,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如此,便有劳二姑娘,为我引路了。”
孟悬黎疑云骤起:他怎会指名要她引路?
她望向父亲,却见孟仲良神色微露心虚,只道:“这……”
旋即又低声催促:“还不快去!”
孟悬黎无奈颔首,方欲举步,又听陆观阙沉声吩咐:“德叔。”
“你且随孟大人去,将外头车马上的箱子抬进来。”陆观阙目光转向孟仲良,语气疏淡,“家父远在长安,分身乏术,此番议亲,只得由小侄亲至府上叨扰。”
“还望孟大人,勿怪失礼。”
孟仲良闻言,如蒙大赦,躬身行礼:“不敢不敢,世子爷亲临,实乃寒门之幸!”说罢,他便低眉顺眼,引着那名为德叔的管事匆匆出去了。
偌大厅堂,霎时惟余二人相对。
孟悬黎垂首侍立,只觉周身不自在,连那空气都凝滞了。
原来他今日来,是为议定与孟岫玉的婚事,但他却不知,父亲正筹谋着偷梁换柱的勾当。
忽闻陆观阙一声轻笑。孟悬黎也陪着笑,以为他要起身,便举步欲引。
岂料,他却慵懒开口,声音略显虚弱:“说了半晌话,竟有些乏力,劳烦二姑娘扶我一把。”
扶?
孟悬黎心下一沉:看来此人果真是内里虚空,强撑门面。
也罢,谁让他是病人呢?
孟悬黎走至他身侧,手却迟疑着不肯伸出。陆观阙眸光流转,落在她微蜷的指尖。
他温声问道:“怎么?嫌弃我?”
“世子爷言重了,小女岂敢?”孟悬黎眨了眨眼,只得轻轻托住他递来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
她生怕他站不稳,只顾凝神脚下,浑然未觉头顶那道幽深目光,正描摹着她低垂的眉眼。
陆观阙眼神微动,忽地掩唇低咳一声。孟悬黎惊得手一哆嗦,急问:“世子爷,您……怎么了?”
“无妨。”陆观阙不动声色收回手,勉强淡笑,跟着她的步伐,慢悠悠向后院踱去。
天爷!
这人一动,便似散了架,只怕真不大好。
不会连今年都熬不过吧?!
念头未落,身侧陡然传来一声闷响!
孟悬黎急急扭头,只见陆观阙身形踉跄,竟似风中败叶般摇摇欲坠。
“世子爷!”
孟悬黎花容失色,伸手攥住他的广袖,张口便要唤人。
“莫……莫声张……”
陆观阙顺势反手,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那力道竟稳得出奇,语气却依旧和缓:“扶我去那水榭亭中,稍歇片刻便好。”
天爷……
这还没走几步呢,人就成了这般光景,他这身子骨,真能撑到成婚后么?
况且,此处僻静异常,四顾无人,若他真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辩不清了。
他可不能死在这儿!
孟悬黎满目忧愁,见他尚能挪步,只得屏息凝神,将他搀扶至不远处的凉亭。
“您当真无碍?”她殷勤探问,语速快如珠落玉盘,“可是心口窒闷?还是头晕目眩?不如我即刻遣人去请个郎中来?”
这般连珠炮似的关切,倒让陆观阙额角微跳。他垂首,单手支着下颌,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孟悬黎见他扶着脸,默然不语,只道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便要转身去寻郎中。
“不用。”
凉凉二字自身后响起,她的衣袖也被亭中人轻轻攥住。
“不过是绊了一下。”陆观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孟悬黎的广袖仍被他牵着,那力道却聊胜于无。她茫然转身:“小女是怕世子爷您……”
“怕我死在此处?”陆观阙目光沉沉,锁住她微颤的长睫。
孟悬黎尴尬一笑。
“莫怕,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妨事。”
孟悬黎盯着衣袖上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深知这般相触,于礼不合。
她果断将袖子抽回,面上挤出一丝局促的笑意:“是小女思虑不周了。我给世子爷斟盏茶,压压惊。”
“你的闺名,”陆观阙忽转话锋,目光灼灼,“是悬黎?”
孟悬黎被他问得一怔,茫然点头。
“可有小字?”他又问。
孟悬黎摇头,心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世子爷问这些做什么?”
陆观阙凝视着她的双眸,唇角微扬:“既然如此,我便唤你阿黎,可好?”
孟悬黎正欲落座,闻听此语,双眸骤缩。
面前流动的气息,仿佛骤然变得滚烫,如同淌在灯台里的热油,轻轻一碰,便能燎起一身泡来。
陆观阙眼神深邃,颇有意味地看她:“不可?”
“世子爷随意称呼便是。”孟悬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旋即试探着问,“世子爷这病症,是打小就有的么?”
陆观阙眼神微凝,似在回忆,片刻方道:“是五年前染上的心疾。”
心疾?
孟悬黎打量他神色,既然是心疾,必定凶险无比。
加之方才那番光景,想来他今年,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世子爷近来可还用药?用得是何方子?”她忍不住追问。
“不过是太医开的几味汤药罢了,”陆观阙语气淡漠,“总这么吊着,身子也难得爽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面庞:“故而,寻常走动,身边总离不得人照应。”
孟悬黎垂首,心底倏地漫上一股悲悯。
原来这金尊玉贵的世子爷,竟已疾病缠身五年之久,磨了少年志气不说,内里也早被掏空了。
这般锦绣年华,便已如此,当真是可怜可叹。
“时辰不早了。”陆观阙神色平静,打断她的思绪,“去花厅罢。”
“花厅?”孟悬黎愕然,“世子爷不是要去看望长姐么?”
陆观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复杂难辨,淡淡道:“去花厅便是。”
见他心意已决,孟悬黎也乐得不见孟岫玉,再次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仍不放心问了句:“世子爷的身子,当真不用请郎中瞧瞧?”
“嗯。”
陆观阙应了一声,目光却深深锁住她的侧颜。
那眼神似有万般思量,暗流汹涌,最终皆化为一片平静的海潮。
第3章 相望不相闻(3)
时值中秋,洛水河畔灯火阑珊,一轮圆月如金鳞悬于紫夜天幕。
孟悬黎从那日后,常被拘于深闺,学那刻板的规矩,诵那艰涩的诗书,烹那繁琐的茶汤,竟是一步也未曾踏出院门。此番承蒙郡主设宴相邀,她方得出来透透气。
马车沿着洛水河畔迤逦而行,停泊在码头。此处人声鼎沸,尽是少年郎与世家贵女。
清润微凉的河风裹挟水汽,拂面而来。幸有素纱掩住唇鼻,方隔开了那若有若无的腥气。
夜风轻柔,撩动她耳畔的珍珠耳坠。略一欠身,她扶着侍女的手,踏上了通往画舫的跳板。
船身随水波幽幽晃动,早有侍女含笑迎上:“二位姑娘万福,郡主已在舱内等候多时了。”
孟悬黎微笑颔首,孟岫玉骄矜点了点头,目光四下一扫,漫不经心道:“前头引路罢。”言罢,竟伸出手来,意欲让郡主的贴身侍女搀扶。
那侍女微怔,旋即垂首引路:“姑娘们请随我来。”
孟岫玉冷哼一声,一把攥住孟悬黎的手腕,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今日来人众多,待会儿见到人,莫要乱说乱走。若漏了馅儿,小心我把你送到……”
孟悬黎挣脱她的钳制,捋回被风拂起的发丝,低声道:“长姐与其忧心我,不如忧心自己。我听闻,今日那潘公子也要来呢。”
孟岫玉柳眉倒竖,正欲发作,却听得舱内丝竹悠扬,一缕清歌袅袅飘出:“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1]
她面上愠色倏然褪去,竟撇下孟悬黎,循着那乐声,步履匆匆朝舱内奔去。
孟悬黎抬眸,眼中掠过一丝深长意味。见那引路侍女正笑盈盈望着自己,也只能回以浅笑,轻移步子,随其入内。
舱内恍若琼瑶仙境,宫灯高悬,流霞溢彩,如梦似幻。案几之上,瓷碟酒盏玲珑,连那玉瓶中亦供着新采的秋菊。
孟悬黎方欲收回目光,却听到帘栊响声。
她侧耳细听,恍然忆起许州旧事。那时每逢中秋,她总要扎几个花灯,卖给街坊邻里,换些钱,买些糕饼和酒,独坐溪边,对着溶溶月色虔诚祝祷。
“诸位。”
主位之上,长宁郡主双颊微醺,执一白玉酒樽临风而立,含笑启唇:“值此中秋佳节,画舫雅集,岂可无诗助兴?不如行一‘飞花令’,以敬明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