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
林镜灯 更新:2025-10-24 13:10 字数:3098
灯影模糊了陆观阙的双眼,雪花簌簌而落,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知道她已经不在东都,可他还是要出去找她,去她曾去过的地方找她。
丹青楼、顺和楼、五芳斋……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落空。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了。
心力交瘁间,陆观阙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跄走到璞园的后园。这里四周冷清,积雪未扫,此时此刻,唯有他这个失魂人。
陆观阙面色冷寒,耳垂泛红,活像灶灰中的残存的火苗,迟早要灭。
他冻得胸腔生疼,头脑发胀,正要回屋,却蓦地怔住。
一团雪,“啪”地一声,打在陆观阙旁边的梅枝上,碎雪簌簌落在了他身上。
他愕然扭头。
梅林深处,月光和雪光重叠处,立着一个身影。那女子身着胭脂雪色的袄裙,披着暗纹斗篷,青丝垂落,远远望着他。
她眼眸发亮,把他打量了一遍,问道:“打赢了?”
陆观阙僵在原地,喉间堵塞,点点头,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第51章 长跪问故妻(4)
孟悬黎垂眼,似乎想要错开他的注视。陆观阙猛然醒神,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身旁,热气呼出:“不冷吗?”
孟悬黎盯着自己的手背,发现上面的雪花因为她的热意,在渐淡融化。她微微一笑:“玩得久了,就忘记冷了。”
陆观阙掌心包住她的双手,凝视着她,眼里翻涌着呼之欲出的泪意。
良久,他避开了那个问题,喉间涩滞:“外面冷,我陪你进去。”
孟悬黎同样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和陆观阙并肩走向澄居。
月色渐渐朦胧,风裹挟着雪,吹向陆观阙脸颊,就像石子扔向湖水,水波纹颤抖后,留下了平静。
他不想破坏这种失而复得的平静,即使很短暂,他也不想破坏。
两人走进澄居,孟悬黎抖了抖雪,解开斗篷,挂在旁边。陆观阙本想和她的挂在一起,但想到衣袍上都是死亡的气息,便没有挂。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说道:“我去沐浴。”
孟悬黎坐在罗汉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回道:“你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
陆观阙一顿:“好。”
门被关上,孟悬黎稍稍松气,扫一眼册子,想到那日犹豫不决的自己。
她本是要走的,但看到陆观阙那样的话,内心生了妄念。
她想过让他死,想过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从幽室出来后,她却发现,她并不能让他死,也不能让他痛不欲生。
因为,她和他内心的痛苦交缠在一起,一方刺痛,另一方就会如雨后春笋般,节节升高。
伤人伤己,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块玉石,那现在,这块玉石似乎有了人性。她可以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反之,她也可以看清陆观阙的。
她想等他回来,想见他平安无恙,再安心离开……
良久,陆观阙推门而入,看她出神,心里轻叹一声。他缓慢近前,坐在罗汉榻上,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孟悬黎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喉间是暖流,眼前是热气,对面是他。
许是沐浴的缘故,陆观阙线条冷隽,乌发湿润,水珠滴落在他颈间,像雨后的露珠,滴答辗转,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陆观阙微哑开口:“为什么不走?”
孟悬黎淡笑道:“早晚都是要走的。”她解释:“只不过,这几日雪下的大,不好走。”
“嗯。”陆观阙状似随意,却一直看着她的神情,“那……等开春再走,到时候我亲自送你。”
他也解释:“那时候雪就化了。”
孟悬黎犹豫了一瞬,旋即点点头。她注意到窗外的月光,沉静道:“不早了,你去睡吧。”说罢,她起身离开。
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低落:“还早,可能我还……”
即使头脑清醒,心情平淡,毫无情绪,孟悬黎还是选择停下了脚步。
沉默片刻,她缓慢转身,发觉他领口微敞处,都是红痕。目光下移,虽有衣衫遮拦,也能看出来,他在战场上受了很多伤。
孟悬黎微挣他的手心,低缓地说:“我去拿金疮药。”
窗外悬月撒雪光,内室映烛散红光,勾勾绕绕成鹊桥,红白交替是仙乡。
孟悬黎绕过鹊桥屏风,走到陆观阙身前,见他闭着眼,皱着眉,似乎疲惫又疼痛。
她轻叹,微微俯身,指尖扯开他的领口。
陆观阙察觉她的气息,恍然睁眼,对上她眼睛的同时,发现她也在看他。那双明亮又澄澈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似乎都是他。
孟悬黎率先撇开他的眼神,目光下移,淡淡道:“把中衣脱了。”
陆观阙看着她,伸手去解衣衫:“好。”
待中衣脱掉,露出胸膛和肩膀时,孟悬黎倒吸凉气,脱口而出:“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她轻愣了一下,旋即躲过他的注视。她虽然心有预料,但还是被眼前的惨烈给吓到了。
陆观阙肌肤很白,刀疤和枪痕,倒像暗红色的藤蔓,在幽白月色下,纵横交错,密密层层。
“去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似乎没有感觉。
孟悬黎咬着唇,没有说话。她动作极其缓慢,指腹沿着伤痕边缘,将药膏一点点晕开。
陆观阙低眸,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上。其实,他并不想对她袒露这样沉痛的情绪,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在任何时候看到伤痛,不管是谁,她都会选择帮助。
孟悬黎细腻的呼吸掠过他的肌肤,如微风吹过湖水,颤动了许多水波纹。然而他明白,颤抖后,便是持久的平静。
良久,孟悬黎涂好了药,指尖悬在那里,并没有直接离开。
陆观阙看着她悬着的手,忽而很想将她拉近怀里,然而,他并没有动。
时间慢慢流逝,烛芯“噼啪”一
声,轻轻爆了。
孟悬黎倏地回神,收回手,站起身,整理好药瓶,转身而去。
“好了。”她的声音很低,“外面雪大,国公爷留下睡吧。”
陆观阙怔愣一瞬,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口像搬开了硬石,渐渐回流。
熄灭灯火后,帐幔内一片寂静。孟悬黎和他隔得很远,躺在最里侧,闭着眼,静悄悄地睡去了。
陆观阙则不然,深夜倏地发起高烧。在梦中,他看见孟悬黎冷漠扔开他的手,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陆观阙,是我不要你!
他在一片混沌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纤薄的背影时,才发觉只是梦。
陆观阙喉间涩滞,闭了闭眼,掀开被褥,俯身在她侧脸上轻吻了一下。他披了件外袍,踉跄离开了澄居。
东都的雪停了,冷风吹碎,雪粒映着月光,透亮清晰。陆观阙面沉如水,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
春日一旦来临,她和冬日必定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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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晴,郑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着郑婉若的温婉面容。她端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珠串,一言不发。
郑老将军负手而立,声音沉缓:“陆观阙之事,到此为止。”
不闻郑婉若声音,郑老将军反问道:“你如今这般,难道要我觍着这张老脸,再去御前求陛下赐婚?”
郑婉若垂眸,拧着珠子,声线平稳:“爹爹说的什么话,女儿早就放下他了。”
“放下他?”
郑老将军转身,目光锐利:“你当我是老眼昏花?还是痴呆黄老?纪家那个孩子,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哪一点配不上你?”
郑婉若眼眸渐深,不冷不热道:“纪长庚自然是好的,可这东都城里,好的郎君,又何止他一个?”
“婉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爹只愿你顺遂一生。”
郑老将军走近,语气放缓,劝道:“陆观阙是良人,但不是你的良配。他对他那夫人的感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何必要执意于他呢?”
郑婉若听到“感情”二字时,几乎想把珠串扯断。她抬眸,眼神幽深:“孟悬黎曾经答应过我,她说要彻底离开东都,彻底离开陆观阙。”
郑老将军怔了一瞬,旋即叹息:“说不定,那是人家的气话。”
“是她食言了!”郑婉若声音陡然升高,“她不但没有走,还让陆观阙对她更死心塌地了。”
“凭什么?”郑婉若心中憋闷,“我的门第,样貌,性情,处处比她要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郑老将军拂袖,厉声道:“执念太深,便是心魔。婉若,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郑婉若深吸一口气,恢复最初的平静:“爹爹教训的是。是女儿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