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蜘蛛提灯      更新:2025-10-24 13:18      字数:3128
  于是,从此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不怕疼,也不怕那些讥诮的讽刺和恐惧的窃窃私语,他只怕饿,只怕吃不饱。
  进入黑鸢尾监狱后,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门来,精心制作的食物散发着扑鼻热气和袅袅香气,他每一顿都能吃饱。曾经饥寒交迫的痛苦早已远去,可在料峭寒风中捕猎的那段日子却久久无法忘记,他开始怀念那些新鲜野味的味道。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只老鼠就能把你收买,真廉价。”
  寂静的房间中,轻蔑的男声响起,语气极尽嘲讽。
  流畅的、带有恶意的话语,从林寻的声带发出,却并非来自他本人。林寻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他的身体里居住着另一个存在,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那个存在是他进入潜渊教会的第二年出现的,恰好是返祖仪式失败后。“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副身体,抢占了“嶙峋”二字的首字,给自己取名为嶙,并将末尾的峋大方地施舍给他。
  大部分的时间,嶙都在沉睡。虽然共用一个身体,两人的性格却完全不同,嶙充满攻击性,对一切都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尖酸刻薄、锐不可当,没有人能在嶙占据这副身体时伤到他,即便能,也会被他以鱼死网破之心拉着同归于尽。
  身为本体的峋却不一样。他胆怯、懦弱、沉默,对外界加于己身的一切都麻木不仁,他不懂得什么是恶意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没有与“同类”相残的意识,他只一味地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
  最初被带回潜渊教会时,他以为这群穿着黑袍的人是自己的同类,他终于能像峭壁中抱团生存的那些物种一样,回归自己的部落。大主教把他带回了“家”,他理应报恩,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从不反拒绝、从不反抗。
  峋有意识起,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是一个在黑漆漆的山洞。身下是斑驳的草坪,外面淅沥沥下着雨,很暗的天、很小的雨,很潮湿的草,他与生俱来的一切特质也如此,阴暗、潮湿,仿佛下着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小雨。
  这些特质刻入他的灵魂深处,哪怕进入黑鸢尾,也依旧没有半分改变。
  两次与宿柳相见,她的每一个提议、每一个举动,他都默默顺应,未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哪怕他其实恐惧尖锐的针,也只在内心深处悄悄蜷缩起来,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如果当时控制身体的人是嶙,他一定会直截了当地反驳宿柳的每一句话,绝对不配合她的任何一个提议。嶙似乎天生就是这样锐不可当的存在,对一切都充满反抗,正如令峋排斥、恐惧的针尖一样。
  早在宿柳敲响8号房房门时,嶙就已经苏醒,从她进入8号房后,他就一直在喋喋不休。
  宿柳刚进屋时,他说:“好鲜嫩的肉,你不是一直很饿想吃肉吗,吃了她多好。”
  她尖叫着帮他系衣服时,他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封建的家伙,真老土。不过就你这骨瘦如柴的身体,要我我也不乐意看,你就不能多吃点好好锻炼吗,这又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身体。”
  当她的手指轻轻抚摸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时,嶙倒是罕见地陷入了沉默,直到那抹温热的触感抽离,酥酥麻麻似乎直击骨骼的痒意消失,良久后,他才嗤笑道:
  “我果然没看错,真是土老帽。这种手段早就过时了,她不会以为模仿一下电视剧桥段就能把你‘攻略’下来吧?”
  嶙极尽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宿柳的用意,对她一丝不苟的清洁工制服挑三拣四,对她咋咋唬唬的活泼性子指指点点,对她安装情绪检测仪时毫不害羞的表现大肆攻击。
  “看吧,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是真傻子。刚才你只是没穿衣服她就这么大反应,真上手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人家脸不红心不跳,你倒好,不争气的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她上了呢,真是给我丢人!”
  嶙似乎很讨厌宿柳。
  以往的很多次,当嶙出现时,他都会自觉地让出身体的控制权。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留恋,对这副身体也毫无归属感,如果可以,他只想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不饿不渴,就这样永远沉默下去。
  可是这一次,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让出身体的控制权。甚至,在嶙一次又一次出声说话、大肆发表自己的观念时,他也不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不、不要说话。”
  这一次,他选择了反驳。
  “不要说话?你是在说我吗?”嶙的反应很大,他发出刺耳的大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怎么,其实你是一个纯爱战士,遇见白雪公主的那一天才能开口为爱说话?”
  峋知道,嶙是故意这样说的。
  在潜渊教会的无数个夜晚,在饥寒交迫、血不停流淌的狭小牢房中,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在脑海里沟通,他们彼此扶持,他为数不多的知识和对世界的认知也是从嶙口中习来,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会说话。
  嶙只是在嘲讽他,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不知道嶙为什么不满,也不知道嶙为什么这么讨厌宿柳。他以前从来不会反驳嶙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情绪,嶙说什么就是什么,嶙讨厌谁也无所谓,因为都和他无关。
  可是这一次,虽然不知道原因,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迫切,和饥饿时着急想获得食物的感受类似,可又不太相同。他不知道这种差异在何处,只知道,他不希望嶙讨厌宿柳,他希望嶙喜欢宿柳,就像他也很喜欢宿柳一样。
  “不、不要,不要说她、坏话。”
  这句话,他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就像嶙也没有选择在脑海内沟通一样。他虽然笨拙,却敏锐地察觉到两种说话方式在某个关键之处有着不同的意义。
  “她,保护我,她好,不要讨厌、讨厌她。”
  “你真是廉价。我保护了你这么多年,没听你说过一次我好,也没听你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怎么她送了一只死老鼠,你就舔着脸上去、恨不得跪下给她当狗呢?”
  “我告诉你,你自己乐意当狗当奴隶都无所谓,但这也是我的身体,我绝对不会允许你用我的身体做一些下贱的事情,绝不!”
  嶙真的很生气,甚至头一次不顾他还清醒着,强硬地把他挤出去,夺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回你的角落种蘑菇去吧,这段时间都别想出来!我会把她处理掉,断了你的一切念想,否则你会毁了我,你休想毁掉我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嶙站起身,扯掉身上被宿柳系得乱七八糟的黑袍子,从衣柜里扒拉出属于自己的衣服,板板正正地穿好,推门就要走出去。
  他要去弄死这个女人。
  仅仅才见了两面,峋就已经对她这么在意,她太有手段了,继续留下去只会成为祸患。
  路过客厅时,他还顺手拎起那个掉落在地的手提袋,面无表情地随手一抛,重重的袋子精准地落入智能垃圾桶中。
  等他把人分尸灭迹、智能垃圾桶也自动清理,宿柳的一切痕迹都被销毁,就算峋再怎么挂念再怎么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渐渐忘却。
  长痛不如短痛,他有预感,如果任由峋和宿柳接触下去,她一定会成为他的软肋,或许他们都会死于她手中也不一定。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峋承担痛苦,既然已经预料到未来的悲剧,那不如提早就把一切风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长达脚踝的黑发被他随手拢起束在脑后,瘦削冷厉但英俊精致的面庞暴露出来,那双燃烧着金芒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残忍的笑。
  这具身体的眼瞳是最纯粹的金色,分明是灿烂无比的颜色,每逢嶙出现时,却总是显得黯淡,带着某种无机质的阴冷,笑起来时更令人不寒而栗。
  骨节分明的手指刚按上智能垃圾桶的回收按钮,另一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抓住这只手的手腕。
  被他赶去里世界的峋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意识的枷锁,哪怕不如他强大,也奋力挣扎控制着右手,不允许他把这份来自宿柳的礼物清理掉。
  “你倒是顽强。”嶙笑了,笑得极为难看。
  他看着手腕上这只用力到几乎能把手骨捏碎——不,不是几乎,骨骼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疼痛也从手腕处沿着神经传递给两人。
  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嶙心底却还是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浓郁愤怒。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女人,你居然伤害我的身体?”他愤怒地与峋角力,势必要按下按钮,就像笃定要杀死宿柳一样、一定要清理掉她留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