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4节
作者:给大家讲一下事情的经过      更新:2025-10-24 14:07      字数:8357
  白川突然发问:“你刚刚说这是私人定制,是什么意思?”
  宁静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私人定制的意思就是这玩意儿不是量产的,是依照客户的要求做的。”他把装芯片的袋子丢回白川的手上。
  “你应该不止做了这一张吧?”蒲桥问。
  宁静珑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我说了这是私人定制。”
  “我知道私人定制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你和这张芯片的主人应该关系挺不错,不只是你刚刚说的仅仅是通过第三方周转交易的关系,毕竟我们都还没说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你就已经知道他是教授了。”
  宁静珑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所以呢,这也并不代表我就做了不止一张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你还说过有钱人很舍得为自己的癖好花钱,我相信想要提升自己感官做超人的有钱人应该不止他一位。而且既然是私人定制,我感觉有钱人的一些癖好还要通过第三方转述,似乎并不比直接和制作者商议联系来得更稳当。实际上我并不相信你是一时说漏嘴了,你只是在等着我们领悟到然后等你开条件吧?”
  宁静珑大笑了几声,声音刺耳得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着玻璃。“蒲桥,蒲队长,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是那可是我的老客户,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的生意,和我情同兄弟一般,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让我提供对方的信息,会不会太轻松了?”
  “多少钱?”
  “一套墨工155型的激光刻印板,另加一套神经电子光纤,3500号,市面价不贵,合起来大概30000元,我不需要你出钱,只不过这些都是管制用具,我身份特殊不方便采购,就劳驾您给我送过来了。”
  白川又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蒲桥微笑了一下:“没有任何问题,三天后给你送过来,信息怎么说?”
  “钱与信息一并转给您的id号中,欢迎你再来惠顾我的生意。”宁静珑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残缺的牙齿。
  第5章
  飞行舰在城市的上空穿行而过,天色阴沉又是临近傍晚,高楼建筑就像是一根根嶙峋的骨刺,直直地扎进灰色的大地上。没有下雨,但刮起了大风,风滑过飞行舰窗外的时候,就像有野兽在窗外呼嚎。气象监测早已经发出警报,3市临海,这几日会有飓风经过,看样子大风的触手已经提前碰到了城市的边缘。
  “科里刚刚反馈,谛听那边针对‘兰若’的搜索有结果了。”舰舱内,自飞行舰启动后就一直闭目养神的白川突然开口。
  “找到了么?”蒲桥问。
  “不仅找到了,而且找到了很多。没有时间和地域限制,单就3市构建的与‘兰若’有关的永久性局域网就有72120个,如果拓展到整个婆娑海内就是3890281个,这只是永久性的、尚能够被我们锁定坐标的,还有曾经构建后来报备销毁的、临时性的、只是局域网内的附属程序的……还想听具体数字么?”
  “不用了。”蒲桥按了按额头,白川说完之后,她感觉像有一把铁锤在不断敲击她的眉心“所以说,还是只能从受害者所使用的特殊程序入手,没有具体的坐标或者精确范围的检索,在婆娑海内寻找一个局域网无疑是大海捞针。”
  “先从那块芯片着手?”
  “没错,昨天刚从宁静珑那儿收到那个人的信息后,我就已经托人联系好了,就在19区,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那这个装束是怎么回事?”
  与往常出外勤不一样,蒲桥并没有穿着总局的制服,而是身着便服,白色的衬衫外套了一件米色的夹克,便服倒也不奇怪,真正惹人注目的是夹克的外兜里还插着一个小小的本子和一支笔,白川的装束与蒲桥差不多,这是下午他们从总局出行前,蒲桥特意让他换上的。
  蒲桥浅笑了一下:“今天我们的身份并不是总局的办案人员,而是北斗人物杂志社的记者。对方是‘前知名作家’,我们今天自然是慕名而来,顺便为其出一期人物特稿。我是蒲记者,你是白编辑,可别记错了。”她的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扎成了一个小揪,蒲桥伸手弹了一下“别说,这么扎起来还挺好看。”
  “对方同意了?”
  “刚联系上表明身份就同意了。”
  “隐藏身份我倒是知道,但是为什么还要专门配置一个本子和笔?采访的话直接让计算机记录音频或者不就行了么?”
  “这是对方要求的。”蒲桥从兜里拿出笔记本放在手里拍拍,似乎在掂量本子的重量。“据说这是他的习惯,或者可以说是癖好……他说他只接受采访者使用实体纸质化的东西,只有那样才能保证他‘语言的纯洁性’,这是昨天我联系他时他的原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作家是不是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我想是的,也不只是作家。所以一会儿飞行舰不要停在他家门口,我把坐标发给你,停在他家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我们走过去就行了,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蒲桥与白川从舰上走下时,天色已经昏暗,大风仍然不止不休,海面翻腾不止,阴沉的天与阴沉的海搅和在一起,分不出界限,黑色的浪花被一道道卷起再被一道道拍碎在斑驳的海堤上。墨江的入海口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岛屿,距离海岸线大概二十公里,第19区就囊括了整个岛屿的面积。传言在3市尚未成长得如此巨大臃肿之前,第19区就是政府行政区划的最后一个区,所以才在3市的最东端。但随后急速的城市发展,周围的县乡还有小城市不断地被3市所吞噬,城市逐渐向西移,第19区也日渐衰落。如今岛上的人口建筑多分布在岛屿靠近海岸线的西岸,而东岸逐渐荒废。
  飞行舰停留的位置却恰恰是第19区东岸。飞行舰停稳后,蒲桥和白川沿着海堤边的石道一步步向前走,有着颅内计算机联通义眼的夜成像,蒲桥不需要光源也能看得清路,但剧烈的狂风和呼啸的海浪,还是让她走在路上有些戚戚然。依照那人自己提供的坐标显示,目的地就在堤坝的尽头,那里几乎已经是19区大岛的最东端,再向东便是茫茫的大海。
  “应该就是那儿了。”大概走了十多分钟后,白川向着前方遥遥一指。在堤坝尽头的狂风中,矗立着一座四层楼高的圆形砖楼,像是碉堡一样安插在大海的边缘。砖楼的外侧用铁栏围绕,蒲桥按响铁门上的门铃,沙哑的电铃声在狂风骇浪中仍然刺耳。不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铁门徐徐打开。蒲桥和白川走进室内,当先便是一个又大又深的客厅,没有窗户,还在用着原始的灯泡照明,室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凝重,中央一套深色的木制沙发,房间的主人就坐在那儿。
  “你好,请问您就是丁峻丁老师么?我是北斗杂志的记者蒲河。”蒲桥杜撰了一个假名字,开口问道。
  坐在椅子上的老男人站起来,还未等蒲桥伸出手来,便向前一步先握住了她。他身材魁梧,头发花白,只是眼神略有一些暗淡,但讲起话来却精神十足:“没想到蒲记者这么漂亮,还这么年轻,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快请坐,快请坐。”言语之外,却是对站在一边的白川毫不在意。
  “您太客气了,应当是我们感谢您能接受我们此次采访。”蒲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丁峻的手中抽了出来。
  “那是应该的,我一直都非常支持媒体的工作。您请坐您请坐,我马上安排人来给您倒茶……李花!茶呢!还不快给客人上茶!”伴随着丁峻的一声怒吼,从客厅一个角落里走出一个沉默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上了茶水与点心,放稳后又沉默地退回客厅黑暗的角落中。全程她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来客一眼。
  “这位是……”
  “这是贱内,她是个哑巴,做事毛手毛脚的,还请蒲记者不要介意。”丁峻端起茶杯,故作深沉地抿上一口,随后呼出一长串白气。
  真是有病……在刚进门不到一会儿,蒲桥心中早已经对面前这位‘前知名作家’有了深深的反胃。昨天她在拿到信息后才知道,面前这个猥鄙的老男人,在十多年前竟然是3市文学圈中领军人一般的人物,在3市乃至全国的文学圈内都颇具资历与名望,只是他自很早以前就宣称自己决定过上隐居的生活,退出文坛,在当时的文坛内部还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新闻,没想到真见面却是这么一个货色。
  这次所谓的采访,是蒲桥经由总局勤务部联系的,理由是要给丁峻做一个有关于他的人物专访,但落座之后丁峻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探听她的个人情况,迟迟不肯进入正题,还时不时就把自己的手握在蒲桥的手上,一旁沉默的白川早已经面色发白,显然是已经怒到极点,只是碍于他们现在的身份才不便发作。
  好一会儿之后,见丁峻仍然喋喋不休,蒲桥实在忍不住了,放声说道:“丁老师,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尽早开始采访吧?”
  丁峻愣了一下,随后故作爽朗地大笑了几声:“不好意思,我和蒲记者是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还请不要见怪,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他抿了一口茶,随后摊了摊手,“不过还请不要使用计算机,我只接受纸笔采访,还请勿怪。”
  “这个我们了解。”蒲桥一边说一边掏出纸笔。采访的问题都是总局勤务科提前准备好的,只要照着念就行了,她哪会什么采访。再说采访是假,套话是真,蒲桥的原意就是想借着采访的名义一步步套出丁峻关于他使用那张超感官芯片的相关信息。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哪怕从蒲桥这个外行人的角度来说,也觉得这次采访非常失败,套话更是无从谈起。丁峻面对她抛出的种种问题,只会慷慨激昂重复自己多年来在19区隐居的经历,诉说着关于什么自小文学梦之类的空话套话,甚至蒲桥一度怀疑丁峻是不是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但是蒲桥一直开着义眼观察他,一边看他高谈阔论,一边在检查他的心率。丁峻的心率一直高于正常值,显然他在絮叨时的那股亢奋劲不是装的。
  时间继续流淌,已经接近深夜,但蒲桥仍然没有从丁峻口中得到任何实际有用的消息,白川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忍住没有打哈欠。看着丁峻依然吐沫横飞的模样,蒲桥明白,今天大概率是无功而返了。
  正当蒲桥准备择日再来的时候,那个沉默的女人又一次从黑暗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续上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她看起来和蒲桥差不多年纪,个子很高,头发扎成马尾,样子很清秀,只是眼神中毫无任何光亮,少了许多生气,看起来就像是一架人形机器。
  “丁老师,尊夫人和您感情如何?”蒲桥突然发问,这个问题并不在他们事先预备的采访问稿上,白川有些疑惑地看了蒲桥一眼。
  丁峻最初似是没有听见,仍在继续对着自己青年时的文学梦侃侃而谈,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蒲记者,您刚刚问我什么?”
  “我问您的尊夫人是不是和您感情很好。”
  “哼…”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踩到了脏东西一般,丁峻冷哼一声,顺势靠在那张沙发上。“还算不错,只可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和她也只能算得上是普通的夫妻情谊,算不得爱情。说起来我这一生了无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未曾拥有爱情。”
  蒲桥强忍住心中的反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难道尊夫人和您不是爱情吗?”
  “当然不是,”丁峻摇摇头,“我说实话,她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和她结婚快有三十年了,我还记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会儿我在外出差,她在一家商店内收银,我第一眼就瞧中了她的眼神,特干净,当时我就想:我这辈子一定要娶她。但是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犯了错误,我并不在意她是个哑巴,但是她完全不读书,也不懂文学,也不懂我的痛苦,面对着她我就像是面对着一面空白的墙,所以我和她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蒲桥思考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那您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呢?”
  丁峻突然一笑:“蒲记者,你有看过鄙人的拙作《残梦》吗?”
  “当然有看过。”其实蒲桥压根就没有看过,只是昨天她对丁峻个人信息进行调研的时候简单了解了一下。两年前,作为丁峻暌违文坛十多年的又一新作,《残梦》讲述了一个落魄的年轻学生终日混迹在酒场中,却机缘巧合在一场梦里遇到了自己的毕生挚爱,学生终日与爱人厮守在梦境世界直到梦境彻底散失,学生郁郁而终。
  无病呻吟。调取该书的信息时,映入蒲桥眼帘最多的评价就是这四个字。
  丁峻说:“书里的主角那样的爱情,就是我所觉得的真正爱情。不用长相厮守,只求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中能有一个真正理解你的人。哪怕只有片刻,那也足以够得上是爱情的真谛。”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叹道:“其实蒲记者,《残梦》这本小说并不能完全算是虚构……或者说是半纪实也不为过,因为我是真的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虽然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婆娑海,但是谁又能说婆娑海不是一场瑰丽的梦呢?”
  蒲桥微微一怔:“您刚才是说,您创作这本《残梦》的灵感来源,是两年前在婆娑海中遇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
  “是的。不过不是两年前,而是三年。”丁峻露出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就在一个局域网内,那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样子,真好比是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我们分别之后,我感觉灵感源源不断,于是闭门用了一年的时间,将这段经历进行艺术加工后写作了《残梦》。我写完后为了能与她再次见面时,能够在灵魂上与她有着更深层次的共鸣,还专门找人定做了一枚能够提升感官的芯片,可惜做好后我再去婆娑海却没有再遇见她,那个局域网我也找不到了……说起来我其实一直都很反对在神圣的人身上进行过多的改造,就连三十多年前法令强制推行安装颅内计算机时,我还撰文强烈反对过……”
  “小倩,她叫小倩,唉,我不知道我此生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蒲桥和白川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一时分不清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在装蠢。丁峻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袒露了自己使用非法私制芯片的事,连一点遮掩都没有,这让他们前期所做的那些准备都显得有些白痴。
  沉闷的轰隆声自房间外传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海潮声,像是有无数匹巨大的马在房间外面的黑夜中疾奔而过,颅内计算机已经发出了大雨红色预警。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蒲桥突然反应过来:“您刚刚说在一个局域网内遇到了梦中情人,她的名字叫小倩?”
  “对呀。”丁峻笑眯眯地说“蒲记者是不是不相信?要我说我也不相信,与她的相遇真的跟做梦一样……”
  “可不可以向我多讲述一下她?”蒲桥问。
  “很抱歉蒲记者,唯独这个事我无法答应你。”丁峻笑着摊了摊手。“有关于我与她的一切,我都写在《残梦》之中了。我无法用语言描绘她,若你想了解她,就请去我的文字之中吧。”
  “您说的那个局域网,是不是叫做‘兰若’?”蒲桥突然话头一变。
  “哗啦”一声,丁峻手一个不稳,滚烫的茶水全浇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不自禁惨叫了一声,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旁他的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跑过来。
  “别碰我!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不好意思蒲记者,一不小心没拿稳,见笑见笑。”丁峻拨开妻子伸过来的手,一边拿纸擦拭一边向着蒲桥尴尬地道歉。“蒲记者,您看今天也这么晚了,我年纪也大了,要不今天的采访就到此结束吧?之后若我再有空再跟您联系?”
  这是摆明下了逐客令了。虽然十分猝不及防,但是蒲桥所有想要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不用丁峻联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来主动联系他,但那时可就不是以一个“记者”的身份了。“那今天谢谢丁老师了,和您交流非常愉快,我们下次再联系。”
  “小事小事,欢迎蒲记者得闲来坐。”
  铁门在蒲桥和白川身后缓缓合上,外面早已经是暴雨倾盆,等到蒲桥和白川深一脚浅一脚返回飞行舰上后,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早已经湿透。
  “等回总局了,好好消毒吧。”白川拧了拧衬衫里的水。
  “消什么毒?”蒲桥没听懂。
  “和那种货色讲话,你回去后不消毒?”
  蒲桥笑起来:“你讲话也太刻薄了吧,消什么毒,改天我们还得再次登门谢谢他呢。”
  “也确实没想到会有这种蠢货,但是他的话可信吗?”白川也笑起来。
  “不管他可信不可信,但我们总算是抓到了‘兰若’的一点踪迹。通知科里的兄弟,让‘谛听’针对婆娑海内有关于‘兰若’的搜检进行划分,目标局域网、娱乐类,活跃时间定为三年前的十一月下半月,容量大小定在十人以上,就以此为限定范围搜检。”
  “没问题。”白川启动舰载计算机,飞行舰周围的雨幕轰一声四散而飞,白色的前探照灯刺进不远处黑色的大海。正当他们将要起飞的时候,蒲桥突然看到往丁峻家去的堤岸路上,在探照灯的照耀下,有一个人的身影在跌跌撞撞向他们这边跑来,过了一会儿蒲桥看清了那个身影,是丁峻的妻子,她头发凌乱,脸上有斑斑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显然是黑灯瞎火一路跑过来,摔了不少的跟头。她在刚看到飞行舰的时候很明显吓了一跳,直接愣在了原地,但随后她就反应了过来,向着飞行舰不停地挥手。
  蒲桥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出事了,载上她,直接开回去!”
  飞行舰直接降落在那栋砖楼的院子之中,尚未停稳,蒲桥便从飞行舰上纵身跃下,随后推开大厅的门,却没有瞧见丁峻的身影。他的哑巴妻子待飞行舰停好后跌跌撞撞跑进来,拉着蒲桥向着顶楼跑去。
  推开顶楼一间卧房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烧焦的糊味和铁锈般的血腥味。丁峻半躺在床上,赤身裸体,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房间非常的小,除了一张床外室内再无别的装饰,显然是丁峻专门用来连接婆娑海而用。而丁峻双眼紧闭,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窝、嘴角、鼻孔都在流淌着殷红色的鲜血。
  第6章
  窗外的灯光亮了一下,忽又熄灭,又再亮起,武装无人机像候鸟一样自大楼的间隙中穿行而过,而机翼的引擎声伴随着大风声,又像是蜂群,嘈杂无序。一颗颗水珠沿着一条又一条看不见的轨道从蒲桥身上滑落,她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人有些消瘦,平直的鼻子,瞳孔黑白分明,只有细看时才能注意到右眼的眼球夹杂着一点金色——那是她装载的义眼。她走出浴室的时候,头发还没吹干,借着窗外的光亮,蒲桥看着自己身上的水珠,细细麻麻,像是起了一层疹子。
  她径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棉布的长裙,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垂到耳畔。义眼的夜视已经关闭,她只能勉强看清黑暗里家具的线条,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明明已经冲洗了很久,但她却似乎仍能感觉到掌心中鲜血的黏稠,凝结成血块粘在她的手心。
  卧室的门向一边划开,苏河无声地走出来坐在她的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蒲桥的肩膀上:“怎么不进去睡觉?”
  “太晚了,我怕吵醒你,再说了我也睡不着。”疲惫像被褥一样层层盖在蒲桥的身上,但她却毫无困意。她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但随即意识到在这片漆黑中,就像她看不清苏河的脸一样,苏河也看不清她的脸。
  “没关系。”苏河慢慢地将她的头拨过来,搁在他的肩膀上。“有什么事就跟我说,不用怕吵到我。”
  她记得很多年前,在很多时刻,苏河也曾这样将她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第一次她记得是在八年前的冬天,那是她与苏河相恋后的第一次约会。他们在一家旧式影院中一起观看了一部数十年前的爱情片,美人迟暮,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为她而死的爱人,坠入天堂一般的梦境,梦里巨轮并未沉没,所有人都在为他们的爱情献礼,在梦境行就高潮之际,苏河也是这样,轻轻将她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握紧了她的手。那是3市为数不多的旧式影院,新的技术带来新的理念,而新的理念引领新的时代。过去观影时“灵魂的震撼”不再只是一句感慨,而是在意识数据的技术下成为一种切实的物理刺激。新时代大步向前,旧时代的一切自然被迅速地遗弃,于是影院跟着荧幕中的少女一并衰老,陈旧得就像是落灰的标本。而就在他们看完电影后不久,那家影院也宣告结业,不久便被拆除,没有留下一点余灰。
  还有一次,则是在苏河陪她一起给她父母扫墓的时候。在第16区有一片巨大的陵园,一条大路将陵园分割成两片,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就能到达墨湖边。3市成千上万的人都葬在第16区,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蒲桥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总有一天,16区的死者会超过生者,16区会成为3市最寂静的角落。那天她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母亲的墓碑就紧挨着父亲,两块小小的黑色方形石头用白色的字体刻着他们生卒的年月,这就是父母在这世上除她以外残留下的最后痕迹。也是像这样,苏河轻轻拨着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她看不到苏河的表情,只能感受到耳边他温热的呼吸。
  丁峻的家安置在19区大岛的尽头,又是飓风天,狂风中飞行舰摇摆得就像是挂钟上的摆锤。第19区分局的人只能驱车赶来,直到半个小时后才赶到现场。蒲桥手上的血迹并不是丁峻的,而是他的妻子的。在追赶蒲桥他们的时候,她一脚踩空滚下了堤坝,万幸滚下的是不靠海的那边,才没有落进大海。她的头摔破了,身上的擦伤也是不计其数,附近没有医院,蒲桥只能用飞行舰上自载的医疗箱给她做一点简单的处理。也是在处理的时候,蒲桥才发现这个女人并没有装载颅内计算机,蒲桥不懂手语,也无法通过颅内信息传递和她交流,人口数据库中没有那个女人的信息,而丁峻个人信息中的婚姻状况醒目地显示“未婚”两个字。分局的人在搜检现场时,那个女人就一直坐在大堂中央那张丁峻坐过的沙发上,不哭也不闹,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日子以后会很难过。”蒲桥说。
  “那个作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她吗?”苏河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说是说十几年的夫妻,但丁峻根本就没有和她结婚,甚至她是不是自愿与丁峻生活在一起都不知道。她没有任何法律上的继承权,还是个黑户口,连计算机都没有装载,现场勘查完后分局的人就把她带走了,应该是要处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