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
小痕野月 更新:2025-10-24 15:11 字数:3123
岑安讲得很慢、很细致,江烬默默听着,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问,仿佛岑安不是在讲述惊险经历,而是絮叨普通琐事。
江烬出神地想,岑安不聒噪的时候,声音还蛮好听,像晚秋的风掠过黄昏的松涛,飒飒的。岑安有一对儿很浅的梨涡,要手动扯一下才会发现。意识到梨涡的存在时,岑安的脸颊已经被他捏在了手里。岑安偏着头,不出声,惊骇得一动不动。
“……”江烬飞快收回手,尴尬地移开视线,“呃,继续说。”
岑安说到他对零号疫苗的兴趣时,逐渐变得语无伦次,他太疲倦了,慢慢地,他歪着头睡了过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灯,光线黯淡温柔。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雨,沙沙作响,江烬拉了窗帘,室内一片静谧祥和。
江烬在床前犹豫了一阵,动手将岑安扶正,掖好被子,又忽地拉开。
奶油色灯光下,岑安的皮肤呈蜜色,身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江烬一一数过去,有枪伤,细丝抽打出的结了痂的血痕,青紫交叠的磕碰伤,还有他用冰刃刺出的贯穿伤。痕迹是无声的话语,诉说着他的艰辛惊险的经历。
岑安手里还攥着几枚止痛贴,他好像只会往身上贴那玩意儿,补丁似的东一块西一块,贴得又歪又丑。
江烬轻轻揭下止痛贴,取过药箱,消毒、上药、包扎,一处一处,细细地处理起来。
做好这一切,江烬又来到浴室,发现睡袍和岑安的衣服都被洗干净了,挂在晾衣架上湿答答地滴着水。江烬愣了愣,烘干机不就在旁边吗?扔进去不到一分钟就干了,他不认识烘干机?还是说……故意的?
如果是后者,这小子还挺有心机。江烬想。
江烬换上病号服,将烘干后的衣服卷起来,扔在床头。让他伺候着穿衣这件事,岑安还不配。
这一觉,岑安睡得不安稳,梦境里不断闪过他双手伸进血糊糊的脑子里,摸索蓝极晶的画面。他本想怒气冲冲地质问江烬,蓝极晶里的“江烬”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当他站到江烬面前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开口,他还未向江烬坦言自己的来历,江烬也识趣地没问过。
梦境不断延伸,延伸到森冷苍白的实验室,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培养箱,人类大脑被完整地摘取下来,浸泡箱子里,海马区和额叶不断遭到电流刺激,神经末梢由计算机控制……岑安知道,在另一个他进不去的世界里,这些大脑过着正常人一样或幸福或不幸的平凡生活。
雨声中,他听到“江烬”暗蕴温情地唤他的名字,诉说思念、爱与告别。
他循声找过去,看到一只沟壑嶙峋的大脑,颞叶内侧的蓝极晶发出耀眼蓝光。
“你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吗?”岑安颤声问道。
“我该是什么样子?”大脑反问,“那样吗?”
顺着蓝光指引的方向,他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水箱,江烬以站立的姿势浸泡其中,双手合拢护在胸前,像祷告,也像哀求。
“大脑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他可以退化掉任何器官,也可以没有躯壳,但不能没有我。无论把我放在何处,我都是他——我就是他。”大脑变了个声音。
岑安看着水箱里的江烬,突然发现他的肋下没有疤痕,腹部也没有红痣。
那人不是江烬!至少不是他认识的江烬!
“你不是他,”岑安对大脑说,“你们都是假的……”
“假,的?”大脑不悦。
他惊恐后退,身边全是培养大脑的玻璃箱,它们环绕着他移动起来。他的否认似乎激怒了它们,齐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是?为什么我们是假的?”
有个声音笑了起来:“可是,除了不够完整,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岑安愣住,他从一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像,竟是一堆破碎的脑组织!
岑安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荒诞的画面在脑海挥之不去,全身颤栗不止。
“做噩梦了?”江烬窝在蛋壳椅上,他没睡,一直通过网络关注蓝医疾控中心的情况。
听到熟悉的声音,岑安终于找回了一丝神识,目光汲汲地朝他伸出手:“烬哥,烬哥……”
噩梦初醒的人总会下意识地想抓着点什么,江烬决定对他再好一次。他迎上去,握住岑安的手,“岑安,你做噩梦了,那只是个梦,是假的。”
“那你呢,你是真的吗?”
江烬用力掐了下他的手:“我当然是真的。”
“那,”岑安舔舔嘴皮,“你有没有脑子?我意思是,你的大脑还在吗?”
“……骂我?”
“在不在?”岑安急切追问,压根没注意到他沉下来的脸色。
岑安一句两句讲不清楚,索性扑过去,隔着一层被子,抱住江烬的脑袋。
江烬浑身一颤。
就算是捧在手里,岑安发现他也没法儿确定脑壳之下是空是实,不如……晃两下试试?
岑安左右手扣住他的脑袋,犹豫了:“应该不是空心的吧……”
江烬:“……”
江烬的发柔软似绸缎,在他的摸索下变得凌乱。江烬推开他,屈指往他脑门重重弹了一下。
“嘶!好疼!”
“才两个小时,你就睡傻了吗?”江烬竭力压下怒火,“你到底怎么回事?”
岑安有苦说不出,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他许久,“你就当我脑子坏了吧……”
梦里的他,可不就是一堆豆腐渣模样的脑组织吗?
“你刚才是不是梦到缸脑了?”江烬问。
岑安点点头。
“蓝医的缸脑实验是以‘缸中之脑’悖论出发,申立的实验项目,但研究的核心并不侧重客观存在方面的哲学讨论,实验者声称,实验目的在于深度探寻心脑关系的本质,同时做社会学方面的研究。当下的成像技术,足以使实验主导者以上帝视角,观察给缸脑设计模拟出的世界。”
“就像是观察一个人鲜活的一生?”岑安说,“这个‘人’,并不知道自己本质上是一颗大脑,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电荷虚拟出来的,是假的、可控的,将他的‘人生经历’剥离出来,就是所谓的‘人造意识’?”
“岑安,你说什么?”
岑安从他蓝黑的眸里,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盈满了蠢蠢欲动的兴奋,略带癫狂。
岑安闭上眼睛,脑海浮现出百年前的画面,被他忘记了姓名与相貌的病鬼专家,强制赠予给他的仿真模拟实验室……
他在说什么?他刚才不过是复述病鬼专家的发言。专家的言论,总是因为异想天开而沦为笑柄,如今看来,大家之所以觉得专家荒谬,是因为生活在低科技世界里,从构想开始就否定了一切……
突然,他猛地睁大眼睛。如果他那二十年的人生,并非他的真实经历,而是从模拟给某个缸脑实验体上剥离出来的“人造意识”呢?
岑安脑壳疼起来。如果他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假的,云渺的存在又该怎么解释?难道说,给他和云渺的提供意识的缸脑来自同一分组,这个分组里不仅有云渺,还有天杨、他父亲、云渺的家人、他从前的电竞队友……
“你怎么了,岑安?”江烬冰凉的手指抬了抬他的下巴,将他从纷飞的思绪里拽回现实。
“烬哥,人造意识的技术,实现了吗?”
“闻所未闻。”江烬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
江烬耐心道:“缸脑算是几十年前的老实验了,我对它不是很了解,刚才跟你说的实验目的,是蓝医面向社会的交代。”
岑安想了想,摇头:“我觉得恐怕没这么简单,后来呢,缸脑实验发展得如何?”
“后来,数字永生计划企图以缸脑实验为跳板,将人类永困于数字空间,阴谋被识破后,缸脑实验遭到抵制,也就不了了之了。”
“数字永生……”岑安不禁眼睛一亮,“黑杰克跟这有关系?”
江烬点点头,“但你要知道,关乎数字永生的,不止黑杰克。对了,你为什么会懂数字永生的底层代码?”
“因为,”岑安想了想,敷衍道,“因为我不一定比黑杰克差。”
江烬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岑安回到原话题:“我怀疑有人在监狱搞缸脑实验。那只叫缸脑的卡口西林瓶归类于‘辑魂’样品柜,和零号疫苗放在一起。”
“你接下来是打算……”江烬欲言又止。
“回监狱。”
江烬看了他半晌,“我以为你只渴求人身自由。”
“我得告诉黑杰克,我不是好惹的。”岑安笑了,“烬哥,你公布的那项草案,对黑杰克而言,也算是摆明了要跟他决裂吧?你不怕他的报复吗?”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江烬也笑。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机会跟他交手。”
“那当然,他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