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作者:
小痕野月 更新:2025-10-24 15:12 字数:3166
“真是该死啊……”岑安听得胸口闷闷的, 陷入她那种处境, 道德和律法早已没资格约束她了。
“那个团队的死期是我精心挑选的,就在他们激动欢呼的那一晚。我特意让他们目睹了百年来的结晶毁于一旦。”说到这里,陈夙又笑容渐渐加深, 眼睛像是被火照亮。
岑安的目光在溅射状的血迹和电子设备上被钝器击撞的痕迹上逡巡,想象到那种原始暴力酿就的惨烈。
将所有研究员控制在一起后,她没有选择用高科技武器去折磨,她的作案工具很原始,有匕首、手术刀、电锯,都是金属之类的冷兵器。
她是世上最稀有的人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给过她温暖的人太少了,爷爷、小哥哥、江恩训,都不在了,没有人能在她陷入万劫不复的状态时拉住她。
那一晚她仿佛置身冷库,冷,太冷了……她疯了一样渴望温暖,唯有飞溅的鲜血能让她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红色之中,有声音在骂她,有声音在求她,哀嚎、怒吼、呜咽、绝叫,给她带来灭世的快感,她于血腥中嗅到了新生……
“那后来,你自由了吗?”一直沉默的江烬忽然出声道。
陈夙又张了张口,却顿住,这个问题让她再三迟疑。
“你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环境,只能于极寒之中生存?”纸鹤盯着她苍白脸颊上的血管和筋脉纹路看,“是江烬的师姐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哦,你看出来了。”陈夙又脸上闪过不屑,“那个溯生人……她本就是我出逃之后,麦希文制造出来恶心我的。”
江烬愕然,她对师姐的形容让他感到残酷和悲凉。
“她一点儿也不像我,她被植入的,是几十年前麦希文带着我在大洋彼岸求学时的记忆。当然,那段求学经历本质上是加注在我身上的一场实验。那时候溯技术正值鼎盛,掐头去尾地留下了我那段记忆,后来又移植给她。”陈夙又耐心地解释了她的来历。
她冷嗤:“不知麦希文出于什么癖好,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温柔智慧的学者形象,他可能想让我羡慕吧,我却只替她悲哀。”
过往的一些片段闪现脑海,江烬忽觉难以启齿,“他,把她当女儿……”
陈夙又一愣,紧接着爆发出大笑。
岑安皱眉:“这也太恶心了。”
“师姐知道你生命永恒,便用亚利安剂制造冰矛武器对付你,她是为了让你……生不如死?”
“没错,”陈夙又说,“我告诉了她很多真相,她有着大部分溯生人的毛病,凭着人类的记忆当了太多年人,很难接受自己是个伪人。其实,她本就有着独立的灵魂,只不过被虚假的记忆蒙蔽了而已。她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岑安有点惊讶:“你这样看待溯生人?”
“本来就是。”
“她被你杀死了吗?”江烬问。
“你猜呢?”她莞尔看着他,没有明说。
她这样睚眦必报的作风,他刚才见识了,答案不言而喻。可他没法儿责怪她,她一点委屈不受,是因为咽过了太多委屈……
他们离开了实验室,合上门,仿若合上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岑安突然发现实验室之外的这片储舱区域,有个和其他区域不同的特殊命名,叫“殉道者”。
“哦,他们啊……”陈夙又漫不经心,目光泠泠地扫过一列列冰眠舱,“要知道,我和江烬是在冰眠过程中异变才获得永生的,殉道者就是他们从成千上万具冰眠舱挑选出来,最有可能再度异变出永生的人。”
江烬一愣:“这些殉道者并非出于自愿了?”
陈夙又失笑:“你傻了吗?他们处在冰眠中,怎么可能做出决定?这也没法跟他们的家属商量,违背了人道主义,对麦希文、对蓝朔名声上的负面影响太大。”
江烬看向伊鹏举冰眠舱的空位,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岑安也在看那里,回忆起伊鹏举的经历、沙利叶的作为,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一场骗局。
“来,我带你们看个有趣的。”陈夙又带路,踩上纵横交错的传送带,领他们来到一只舱前。
“瞧,这是亚青环秘书长,何盛辞的冰眠舱。”
江烬怔住了,何盛辞明明活跃于公众视野……
“何盛辞的复苏日其实是在三十年前,可事实上,真正的他还躺在这里,被选为了待役的殉道者。”陈夙又说,“那个正坐在秘书长办公室的何盛辞,想必你们知道他是谁。”
“他是……何盛辞的溯生人,何盛辞根本就没有复苏……”
“没错。”
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像伊鹏举一样,经历一次瞒天过海的杀戮与替换吧……
陈夙又看着江烬,露出一丝嘲讽:“这就是你们蓝朔的不是了。用溯生人替代那些殉道者复苏,是你们的高层和专家提出并且表决过的。由于冰眠过程中有可能导致失忆,冰眠者的记忆会被量化储存,这就使得制造出一个对应的溯生人,变得很容易。”
研究团队被毁灭后,过了一段时间麦希文无奈地放弃了重新研究,“殉道”也就没了意义。
“所以,现在又到了蓝朔收拾烂场子的时候……”江烬目光扫过冰眠舱,流露出悲痛与绝望,他脸色发白,“将那些用来替代殉道者而活的溯生人杀死、抽取记忆,再让殉道者复苏、移植记忆,这便是蓝朔解决问题的方式么……”
“你好像不认同蓝朔的做法。”
“其实很多事,我都不认同……”
飞沙走石般的思绪中,他突然听到陈夙又沉着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顿时有种做了错事被人点名的恐惧。这种感觉让他无比惊讶。
“你说,这种解决方式的提出与决策,跟你有没有关系?毕竟,沙利叶是你在十几年前建立的。”她问。
江烬无法回答,他不知道。
“烬哥建立沙利叶的初衷不是这个,”岑安说,“沙利叶早就不由他管控了。”
“是么?蓝朔内部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好好拼凑真相吧,”她眼神有点残酷地看着他,“你的起点是一张白纸,再隔十年又变回了白纸,首尾两端干干净净,中间就不一定了哦。”
“别说了。”岑安打断话题,转而问道,“这里有多少舱体?”
“你想以此做统计吗?”陈夙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哦,我就问问……”岑安不说话了,他不知江烬在想什么,看到江烬难受,他也跟着难受。
天快亮了,岑安不清楚这片海域的经纬度,只觉得这处夜长日短,天空亮得格外晚些。
他们从冰底回到舰体基站,护卫舰的一个直升机起降点上,陈夙又的飞行器停在那里。
那一处很旧,舰体改建为基站时,似乎没怎么改装这里,堆放着很多集装箱式设备,嗡鸣声如万马齐喑,吵得人头疼。
岑安问:“你在冰底修理的那台设备,不要了吗?”
她摇头,不需要了。
她身后的天与海乌蒙蒙的,像褪色的记忆。陈夙又会回到某处冰川无人区,她生命漫长,却要跟极寒之地同生共死。
“别替我悲哀,我早就过了因活在荒芜里而精神崩溃的阶段,不过没关系,刚好我仇恨人类,远离人群对双方都好。不出意外,我的生命会结束于最后一座冰川融化的那一天,它不需要有意义。”她语调轻松道。
几人沉默着,默契地共同等待天明,然而白昼迟迟不肯降临。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的故事。”岑安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刚毕业,你在为你看不清前路的人生哭鼻子,”说着,她笑了一下,“我那会儿才九岁,因为爷爷工作上的关系,你常常见到我,一有空你就教我玩计算机,我的编程是你启蒙的。
“后来再见面我已是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女,和爷爷遭人追杀,你冒险救下我们,可是双腿重伤,年纪轻轻就开始坐轮椅……”
岑安沉默,果然,那是与他无关的人生。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缘分,两百年了,我也不知为何,我会记得这么清楚……”
“抱歉。”岑安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你不记得也好。如果记起来了,请不要责怪和惊讶后来面目全非的我,没有让你记忆的小女孩如你期许祝福的那样,成长为一个美好良善,一生安宁的人。”
她很少反思自己,回顾过去。她看着他,他的眼里依然闪烁着只有青年人应有的光,他是朝气的、健全的,这让她久违地感到喜悦。
“我希望你永远自由,岑安。”她朝他露出真诚的笑容,“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许和祝福。”
她踏入她专属的冰窖似的机舱内,离开了。
江烬长久地望着飞行器消失的方向,他仿佛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牵引出一场飓风在他身体里呼啸,经久不散,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