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作者:
寻光小筑 更新:2025-10-31 18:14 字数:3321
“我没有看低,这是事实。”她越说越气,“你还想让张妈去读书,笑死人了,张妈那种人能读的了什么书?她今天敢迈出莫家的大门,明天就会被打死!”
“什么时代能轻易把人打死?只有封建。可现在不是封建社会!”
“你盲婚哑嫁嫁到莫家,你不还是顺从了封建?这个世上到处都是封建!”
这句话简直是戳人心窝子了。
文薰吸了口气,略作停顿,不去跟她话顶话。她压下心里的急躁,回到刚才的问题,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张妈的记性那么好,事也办得巧妙,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果时代平等,如果时代进步,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读不好书?”
“哼,你就做梦吧,”锦姝冷笑,抱起胳膊,微微上抬的下巴透露出傲慢,“一个做工的,指不定祖上八辈都是做工的,能有什么智慧,又有哪个社会允许她读书,她又哪来的钱读书?”
文薰再也受不了她的偏见,沉声道:“现在不可以,以后总可以。我们要求的不是口号上的平等,是真正的平等!为了新社会的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才有了不够完美的现在,这已经足够让人看到希望了不是吗?未来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可有一个真理是没错的,那就是人人需要进步,人人都应该贡献自己的力量。家国已经如此,为了子孙后辈的生存,便不能固步自封,不能个人主义,不能机会主义,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能认为这世上的大事只跟男人有关,而主动偏安一隅,抛弃自己应该争取的权益!”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锦姝被她的气势震慑到,后退被阻,跌坐在椅子上。
文薰继续说,“如果工人们都没有智慧,读书人的智慧又从何而来?我们用的历法是农民们总结的种植经验,我们坐的桌椅木凳是工人们双手创造,我们吃喝用的茶杯碗盏也是工人们的血汗。工人们发明了造纸术,我们才有这么轻便的书读。古代诗歌起源的《诗经》有三百篇,其中国风有160篇,占了篇幅的一半,这一半都是劳动人民的智慧。读书人只不过是总结,是归纳,是延续,是改良,是脱离阶级之后,再反过来压迫阶级,是将工人的劳动智慧据为己有——”
锦姝本来还在认真听,到后面越说发现自己越听不懂,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胡搅蛮缠,“你越说越离谱,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要跟你说了!”
这时,巧珍端着新泡好的茶走了进来,“表少奶奶,茶好了。”
锦姝回头,看见她就来气,“什么茶?你自己喝吧!我是个小偷,不敢劳烦你这种高贵的丫头来伺候!”
语罢,她再也不愿意看文薰一眼,捏着拳头起身,气冲冲地大步跑了出去。
莫名其妙吃了挂落,巧珍有些不解,“小姐?”
文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吞了口唾沫,润了火烧般的喉咙,“没事,是我连累了你。她不是故意凶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语气中还残留着怒意。她过来将茶盏接过拿回书桌,竟是打算一人喝两杯。
巧珍不确定地跟在她后面,探头张望,“小姐,你同表少奶奶吵架了?”
文薰喘了口气,抬起手背擦去额头上因情绪激动出的薄汗,“是我失了礼貌。”
一时间,巧珍的表情十分微妙,似乎是想笑,“小姐,你跟少爷吵也就罢了,怎么跟表少奶奶都能吵起来?”
这种指控,令文薰无奈,好似她是什么脾气不好,也不讲道理的人。
她略带无力地解释:“是我跟她之间的观念有差,不为别的。”
若是这个,巧珍便明白了。她细心安抚道:“表少奶奶愿意和小姐吵,说明也是把小姐当成真心朋友。朋友吵架,很常见的。小姐不要难过,等过两天,好好地跟表少奶奶说两句,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要您诚心,她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文薰听着一笑,心头刚才聚起的乌云也消散了。
她过身来,望着巧珍水灵的眼睛,白皙喜人的脸颊,伸手帮她把滑到身后的辫子拿到身前来。
这个丫头这么可爱,又这么好。
她还这么年轻,与思齐敬贤一样,正是读书的年纪。
她一定要送巧珍去学校读书。
再来就是和锦姝。
她应该明白的,锦姝还是个抱有旧式封建观念的人,她才刚迈出家门,新时代的平等社会她都没有接触过,她也不知道那些理念,她同她之间无谓的争论,能得出什么结果?
而且,她最开始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对她好。
便都让她们两个人冷静一下吧。
过完周末,便是新的一周。
这天早起上学,锦姝没有再等文薰,而是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去学校了。
她似乎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脾气。文薰理解她的行为,也不见气,而是决定了等晚些时候,再同她道歉。
锦姝和霞章不一样,很多东西她根本没见过。她用着旧一套的规矩在这个新时代生活,她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智慧约束自己,也约束别人。
有些观点,需要人在成长后,在获得了更多见识后自己在心里淘汰,这种有关于自我意识的事,光是进行简单的理论输出是没有用的。
所以这回文薰已经决定好,回去了先把她哄好,再徐徐图之。
她们同为读书人,又是年轻妇女,她们能做的事明明有那么多,为什么非得囿于一时的纠葛?
根本不用再与锦姝去说什么,有些事只要她看到了,她读得多了,她就会去思考,她就会去明白。
文薰相信锦姝那样的热心肠,不会是一个会被落后观念困住的人。
回到学校,再度在星期一的教师晨会上见到罗友群,因为已经跳过个人去看整个社会的现状,文薰此时的内心只剩下平静。
在会议上,她也见到了上周烦恼了半个星期的江弈材先生。那是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细框眼镜,和罗主任一样文质彬彬的人。
在例行询问教师每周工作安排时,他起身站立,简短发言:
“这学期,我对大三的学生采取了针对性的,有关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的内容阅读,这周会持续进行。”
一般来说,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然而罗友群今日或许心情尚可,玩笑道:“听说朗先生在带着一年级的学生读《简爱》,看来,我们这个学年是被浪漫爱情故事给包围了。”
江弈材眨了眨眼,用自矜的语气道:“我的课程内容,用的是我自己的翻译版本。”
言语中似乎意有所指。
郭滔望向文薰,意欲安慰。文薰挑了挑眉,不觉得这句话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她敏锐地察觉到江弈材对她好像生出了些许攀比之心。
会议上气氛不对,罗主任又是八面玲珑的性格,作为话题的挑起折,他讪笑一声,本能地开始打圆场,“怎么不用胥载先生翻译的版本?”
江弈材道:“承林先生是在日本学的英文,我觉得他的译文不够正宗。”
质疑权威不是不可以,可这种对别人的劳动成果表示轻蔑的态度,实数低级。
文薰微微张唇,想到胥先生为国做出的贡献,又想到霞章对胥先生的尊重,再想到胥先生对霞章的爱护,开口道:“敢问江先生又是在哪里学习的英文?”
从美国而来的江弈材愣住了。
明知故问的文薰歪了歪头,随手转动了一圈手里的铅笔。
她看到坐在对面的一位女教师冲她笑了笑,出于礼貌,文薰便朝她点了点头。
江弈材的反应也快,舔了舔嘴唇问:“其实关于一年级的课程,我有些疑问一直想请教朗先生。对于才入学的学生们来说,生读名作,不会太难吗?”
他的话里,倒是一如既往地不信任金陵大学学生的水平。
他甚至举出了一个例子,“我教授的一年级班级里,有一位叫汪锦姝的同学。其水平低下,真是让人怀疑她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的。”
锦姝是如何进入金陵大学,文薰清楚,罗友群更清楚。
担心江弈材说出更难听的话,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暗示道:“汪同学是教育部推荐的学生。她——或许有些不好,其他的学生都是好的嘛。”
文薰皱着眉,没有想到第一个提起锦姝不好的人会是江弈材。她本能地护短,询问:“想来江先生能这么说,是因为汪同学只有基础不好吧。”
刚才同文薰有过眼神来往的女老师道:“这倒是。那位同学我也有印象,她日常对于学习都是十分努力的。我想,只要她能保持一颗向学之心,假以时日,必然成才。”
江弈材笑了笑,“女人的想法便是要浪漫些。学习这种事,靠的是天分。若努力有用,古时又何来范进,在学风开放的今时,又如何没有遍地是状元?”
文薰眼睛一挑,之前对江某人的学习之心,如今已然化为了失望。她冷声道:“江先生的话未免有失偏颇。我想,我们从事教育,是因为相信教育能救中国。这种‘拯救’,不仅包括士大夫,也包括普通人,所以才有国父的‘四万万’之说。孔夫子为圣人,都有‘有教无类’之说法。江先生说些男人女人的粗鄙之语便也罢了,一味地点名所谓‘天才’,未免有些孤芳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