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作者:寻光小筑      更新:2025-10-31 18:14      字数:3257
  文薰作为一个同样爱书之人,听到这句话不亚于遭受晴天霹雳。她只是在大脑中稍微构想图书馆烧起来的模样,便轻而易举地失去了神识。她的情绪被霞章感染,竟要相携着他一起往外走,“好,我们去救火,我们一起去!”
  这个消息落在黄太太耳中,也是让她一时惶恐,六神无主的。这时候,是王妈的一声呼喊拉回了她的神识:
  “我的天老爷,小姐,姑爷,你们就别凑热闹了!外头乱糟糟的,你们现在跑出去,不是当活靶子吗?”
  那两个青壮佣人也说:“对啊,日本人炸的就是闸北!”
  对对对,黄太太赶忙拉住文薰,“文薰,好孩子,你别犯糊涂,那个地方哪里是现在能去的?还有霞章,到底是书重要,还是人重要,书没了可以再印啊!”
  “印不了了,再印也印不得那么全了!”霞章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极其痛苦,他挥动着手,声泪俱下道:“舅妈,商务印书馆是如今国内藏书量最大的图书馆。前年的报纸你没看过吗?所谓东方图书馆,馆内实藏普通中文书268000余册,外国文书东西文本计80000余册,凡古今中外学科学术上必需参考书籍无不大致粗备。其中经史子集四部之善本,以及全国各省整套县志,府厅州县志,搜罗之完备,世上罕见!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研究历史、人文、地方的重要资料,现在都没了,都没了——”
  佣人们本来还在心中怨怪莫家姑爷小题大做,听他这么一解释,皆愣怔于原地。对于商务印书馆被炸一事的严重性,此时此刻,只有文薰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和霞章同频。当他说完这段话,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破声痛哭。
  听着她悲恸的哭声,黄太太在那一瞬间都有些怀疑起“日本”相关的人和事来。她在日本读书,她还把儿子送去日本读书,她甚至把丈夫介绍给她的日本朋友。日本人对中国人真的很坏吗?黄太太左想右想都想不明白,她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日本人炸我们的图书馆做什么?是不是他们炸错了?”
  “舅妈!”文薰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情绪,她抓住她,直接戳破她的那份侥幸,“舅妈,你想想,就算炸了闸北,就算炸掉整个沪市,只要我们人还在,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能恢复重建。可要是炸了图书馆,相当于摧毁了我们文化的本源。要是全中国的图书馆都被日本人特意轰炸,假以时日,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何存?如果失去了文化,后辈子孙们无从得知历史,这世上还存在中国人吗?”
  “这又是帝国主义亡国灭种的大计了!”霞章气得几乎都要站不稳了,“此乃国耻,国耻啊!”
  他咽了口气,一个没顶住,岔了呼吸,整个人当时直挺挺地往后倒。
  还好有佣人扶住了他。
  文薰虽受惊吓,但也知道他这是发病了,赶忙跑上楼去拿药。
  1月底,2月初,沪市因为战乱,成为了一座孤岛。
  大批被战火波及的难民涌入公共租界,文薰哪怕站在法租界的院子里,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
  除此之外,她还能看到天上飘来的黑色的雪,以及枯黄的叶子。
  雪,是商务印书馆被焚后,吹到四处的纸灰。
  叶,是随风而来的,残存的书页。
  有一天,文薰望着天空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尚且带着温度的书页一角。
  丙戌——甲午
  乙未——壬寅
  咸和、咸康,东晋成帝司马衍
  她一眼认出,这片残页出自《辞源》上的历代建元表啊!
  文薰把这片在战火中丢失方向的孩子紧紧抓在手里,无声痛哭。
  这场战争持续到了3月。
  3月3号,日方发表停战声明。3月5号,文薰和霞章顶着春寒来到闸北。他们的身边站着很多同样赶来的同胞。他们单薄的身躯矗立在微雨中,望着满目疮痍的土地,望着被夷为平地的家园,望着图书馆的废墟。
  这场战争,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场战争,又让中华大地失去了多少年轻的儿女。
  书毁,人亡。到最后,他们还要在站在这片由鲜血浇筑的土地上发出无奈的感慨:
  还好打赢了。
  “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任凭出自谁之口,都会带着滔天恨意。
  战火虽停,大街上却没有恢复秩序。文薰和霞章冒着风险和一干学者来到孟海白家,参与文学界自发组织的会议。
  一群脾气火爆的文人们聚在一起,在讨论正事之前先骂了两个多小时。
  霞章的身体不宜动怒,可他又不是菩萨,怎么能想控制就能控制住自己?文薰便只是给他服了几颗药,然后看着他加入进愤慨的队伍。
  她有时候会被大家各类骂人的方式逗得发笑,安静下来后,又继续红着眼睛无声流泪。
  今天开会王妈也跟了过来,她在和巧珍团聚之后,也和干女儿一起承担起了会议的后勤工作,负责给大家上茶,添补茶点。
  巧珍站在角落,她贪婪地,仔细地观察着小姐,看完小姐,又去看姑爷,看着看着她就忍不住哭了。
  她走出去,抹着眼泪问跟出来的王妈:“小姐和姑爷怎么瘦成这样了?”
  以前穿着合身的衣服,现在看着竟是大了一号。
  这才过去多久时间啊!
  这么一问,王妈登时鼻头一酸,“他们俩你还不知道吗?连住在黄家的大夫都劝他们,要他们不要忧思过重,说是会有损寿命,可这两个冤家哪里是能听进去别人的话的?他们天天拿着笔杆子写文章,写完了就在一起对着哭,东西也吃得很少,就算把他们带出院子去透气,他们看着天上没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哭。”
  他们不是在望着天哭,是在看着书籍的残骸哭。
  巧珍住在孟老师家,也亲眼见到了孟老师、潘老师这样哭。
  想来这段时间沪市绝大多数文人都是如此。
  巧珍晃着神,又发现王妈都清瘦了。
  大约是跟着一起熬瘦的。
  这段时间,有良心的中国人过得都不好。
  在王妈眼里,巧珍不也是瘦了?她担心得不行,拉着她说:“小姐和姑爷天天喊着文人无用,电力恢复后就时刻守着电台听,有时听完战报气急了就要闹着去参军。我和舅
  太太知道他们容易认真,每回都拼了命地去拦,去劝。巧珍,你现在也读书了,你不要学他们。哪怕现在的文人没多大用处,以后说不定就有了?”
  王妈刚开始不接受巧珍读书,后来面对事实了,又盼望着她能读出个名堂。先生们在里头开会,暂时不需要她们进去帮忙。她便拉着巧珍坐在门口,细细地问她学了些什么东西,学校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学、复课。
  屋子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孟海白端着茶水,等心情完全平复,才重新开口:“我昨天去见了商务印书馆的张馆长。”
  单薄的一句话,却吸引了屋内所有人的目光。
  孟海白吸了一口气,哪怕他只是在传达这个消息,他也觉得十分痛苦:“商务印书馆的损失具体有多惨重,暂时不明,需要花时间费心去统一,计算。”
  “算,一定要算!”《文化青年》杂志的主编蔡学名拍着桌子道:“我们必须要让日本人加倍赔偿这其中的损失!”
  自由撰稿家席荣钧道:“我以前去参观过印书馆的印刷厂,厂房里的很多机器都是国外进口。那些东西紧俏,战火一起便很难买到。咱们可以建议张馆长向政府额外要求,到时候告诉日本人,不仅钱要赔,机器也要赔。”
  孟海白抬起手,向他解释:“日本人轰炸印书馆的目的,我想大家心里都清楚。为了防止再有下次,我已经建议张馆长不要再开启印刷线。机器难等是一桩,防止日本人二次轰炸又是一桩。”
  席荣钧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们这回打输了,还敢有下回不成?”
  复旦大学的教务主任石焕忠道:“赢了又如何?赢得惨烈,这个‘赢’字,几乎是将士们用身体堵着炮口换来的!”
  霞章在北方生活多年,与日本军队打过不少“交道”,他敏锐地听出:“焕忠先生,您是说金陵政府有可能在停战会议上像日本人妥协?”
  “他敢!”董协礼气得站了起来,胡子都在慌忙中被茶水打湿了,他拎着拐杖往地上砸,仿佛那块石板就是宁总统本人了,“他姓宁的敢卖国,我就敢死在他的总统府前!”
  “协礼兄,”董先生也一把年纪了,孟海白生怕他气晕过去,忙劝道:“就算他卖国,戮其自身,也是下下之选。”
  “我不管!”董协礼大喊道:“我反正已经活够了——”
  他回过神,对着一群年轻学者道:“诸位,此次商务印书馆被毁,其行为之恶劣,不亚于被掳掠的圆明园!印书馆中有多少孤本,珍本,就凭日本人飞机飞了一圈,就彻底祭了祖。这是文化界的损失,亦是全国人民上至祖宗下至后代的损失!有一就有二,今天他们敢轰我们的图书馆,下回就敢轰我们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