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作者:
承古 更新:2025-10-31 18:58 字数:3211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唐拂衣方才忘了脱外衣热出了一身汗,而苏道安坐在床上,大约是因为刚醒没多久,也未有来得及将衣服穿好,只是披了条毛毯,厚厚地被子盖到小腹,唐拂衣现在这个角度,刚好能隐约看到缠在她胸下地绷带。
绷带上并未见红痕,唐拂衣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思及绷带之下那道刀口,心头依旧忍不住酸涩。
“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苏道安注意到她的目光,开口道。
唐拂衣垂眼,摇了摇头。
“怎么会没事呢?”开口的瞬间,强忍了许久的泪水还是顺着双颊滑落下来,“这是致命伤啊。”
她不敢抬头去看苏道安的表情,双手撑在床上,却也只是停在对方指尖半寸,不敢触碰。
她从未觉得自己竟如此胆小如鼠。
良久的沉默后,被泪水衬得朦胧视线里,指尖的那只手缓慢地抬起来,主动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对不起,我吓坏你了吧?”
头顶的声音极尽温柔,而那“对不起”三个字却又像是一柄利刃,当头刺下。从脑子到胸腔再到五脏六腑,一路向下,直将她整个人捅了个对穿。
就像是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她只觉呼吸不畅,几欲窒息。
眼前人连日的昏迷所带来的,压抑许久的害怕,庄生晓梦发作时痛苦扭曲的姿态裹挟着而来的惊恐,终于也在这一刻被戳破,爆炸,倾泻而出。
“涉川……涉川……”她紧紧抓住苏道安的手,就像是悬崖边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颤抖着点头。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死了……我以为……”
唐拂衣哽咽着,不自觉地弯了腰,弯到额头抵住苏道安的手背,而后,在肌肤相触的瞬间崩溃大哭。
她憎恨自己的懦弱,懊恼自己的无能——就连这一声道歉,竟也是苏道安先说出了口。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是我伤了你……我……”
“对不起……”
这场情绪的宣泄如有排山倒海之势,一旁的小满大约是未料到苏道安会忽然哭成这般模样,原本还有些嫉恶如仇的目光如今也只剩下无措,甚至还添了些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同情。
她下意识地望向苏道安,却只见对方只是沉默着垂眼,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
一直等到身边人的哭声逐渐平息,苏道安才又开口唤她:“拂衣。”
“嗯。”唐拂衣很快应了一声。
“我昏迷的这几日,你有见到我身体上的疤吧?”
“什么?”
唐拂衣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离满是警觉与不安,衬得苏道安靠在床头,眉眼舒展地模样越发坦然。
坦然地……有些怪异。
唐拂衣微微蹙眉,她说不出这种莫名的感官从何而来,来不及多加思考,苏道安已经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这三年我受过许多伤,有很多次都差点要了我的性命,这一次大约并非是最重的一次,却是被照顾的最好的一次。”
“最重”二字钻进耳朵,唐拂衣一下子就想到了苏道安背上那两道骇人地疤。
“有干净的绷带,新鲜的药材,厚实的被子,醒过来的时候,不会觉得很饿,屋子里暖洋洋地,也不用像从前那般,在身上裹了一层有一层单薄的布料却依旧冷的发抖。”
苏道安说的平静,唐拂衣听着却越发难受。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的背后,是整整三年的磨难,是多少个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夜。
她想她的小公主又何尝吃过这种苦,在来到离城前的十九年人生里,哪怕是跟着父亲在军营四处奔波辗转,那些所谓的“辛苦”,大多也只是苏栋身为父亲出于“锻炼”的目的给她设下的考验。
哪怕是那时她被抛弃在扰月山中,那也是有意义地牺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折磨到绝望求死。
“想必你已经知道,那日在城门口,我是存了死志。”苏道安继续道,“我让班先生带着剩下的银鞍军将士护送城中百姓离开,一是因为彼时的离城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二也是希望他们还能借此机会逃离这座死城。”
“但事实是,北地天寒,冻土难行,这些百姓中的大多数都会死在离开的路上。”
苏道安的声音里添了些悲哀,而紧接着地“但是”二字出口,又多了些许欣慰与安心。
“可你来了,食物,炭火,棉衣……你带来了太多的东西,从此他们再也不用日日惶恐,在这纷然乱世,作流民四散,到最后尸骨无存。”
她认真地看着唐拂衣,一字一句道:“所以,你不必道歉,也不必觉得自责,是你救了我,也是你救了离城。”
“可你本不必经受这些。”唐拂衣觉得自己的心绪随着苏道安轻缓的语调平静了许多,开口却仍有些艰难,“三年前,若不是我……”
“三年前……咳咳咳……咳……”
苏道安一句话说的有些急,大约是刚醒来还十分虚弱,一口气没能接的上来,竟冷不丁开始剧烈地咳嗽,还伴随着不住的干呕,生理性的泪水从眼眶涌出,原本还十分苍白的面色一下子憋得通红。
“小姐!”
“涉川!”
唐拂衣和小满都被吓了一跳,前者快速扶住苏道安地肩膀不让她动作幅度太大以至于牵扯到伤口,另一只手轻拍着后背给她顺气。后者则是“腾”得一下站起来绕过唐拂衣拿起桌上的水又跑回来,奈何自己离苏道安有些远,只得有些不甘心的递了过去。
唐拂衣接过那杯盏,自己先尝了一口温度适中,待到苏道安的状态缓和后,才小心翼翼地喂到了她的唇边。
“涉川,慢些,不急。”
苏道安就着抿了几口,微微撇过脑袋示意足够,唐拂衣扶着她慢慢靠回背后的软垫,小满又递上手帕,唐拂衣接过,帮苏道安拭去拭去方才因痛苦而爬了满面的泪痕。
“小姐,您刚醒过来还没什么力气,还是再多休息休息吧,这些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的。”
小满在一旁劝了一句,唐拂衣连忙点头称是。
“是我不好,我不该提三年前的事,我……”
她急急开口,却见苏道安缓慢地摇了摇头。
“有些话,我今日说出来,之后,才能安心些。”她一字一顿说的还有些艰难,说完这一句,又垂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
“三年前,不论你来不来,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长舒了口气,当年那些如加诸在身心上的痛如刮骨抽筋,如今再提起,却只像是已经被时间包扎而痊愈的伤,抹去了痛楚,只留下淡色地、狰狞地疤。
“我年幼时,父亲常与我说,苏氏的祖训,轻云骑的祖训,是只忠姓,不忠人。只要坐在那皇位上的人还姓萧,轻云骑便当为其效犬马之劳。”
“所以他虽居高位,却也从不参与党争站队,哪怕是当年萧祁逼宫,他亦未参与其中,他没有帮助萧祁,亦未有护着萧礼,只是等事态平息之后,效忠那位最终坐在皇位上的帝王。”
苏道安浑身放松地靠在床头,目光暗淡落在房中某处,整个人似都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与那些尘封的景象一同褪色。
“我记得,从前每次只要提到相关的话题,母亲总是不赞成父亲的做法。她说父亲木讷,不懂变通,说这并非上策,父亲也只是笑着听她数落,不出一言反驳。”
“父亲当然是不如母亲聪明的,可在这件事上,我却始终不明白——明明是母亲教我,在宫中要懂得明哲保身。”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苏氏满门忠烈,祖祖辈辈为萧国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却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女人的声音再度哽咽,唐拂衣握着她的手越发用力,试图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给予她一些细小的力量。
“这是我在母亲死后,花了许久才想明白的事。”
苏道安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抽身。
“宦海浮沉,所谓洁身自好都不过是自我说服的借口,从父亲帮萧祁打赢第一场仗开始,他就已经被迫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从来都不是中立,也不可能中立。”
“苏氏是萧国的栋梁,亦是萧祁的肱骨。”
“而从萧安乐从那场灭顶之灾中活下来的那一刻起,苏氏和轻云骑与她而言,就已经是不可能和解的仇敌。”
“萧安乐的所作所为不止是出于对她自以为的公道的索取,还有对她自身所经经历痛楚的近乎扭曲的报复。”
“我后来想,那个时候母亲大约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所以她才会瞒着父亲,直接通过祖父向明帝禀报。她带人在萧都城中四处抄检,是为了保住苏氏,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