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62节
作者:莲雨石火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275
  直到在某个错误的时间,她偶然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老破的门缝里窥见了活人一般的父亲。那是什么呢?那个破旧不堪的家,甚至放在自家阿姨眼中会是凌乱不堪的表现。可三个人彼此重叠的身影却深深刺痛了叶理的眼睛。
  她并不明白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家”这个字就是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中。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日午后灼热的太阳都将久久高悬在头顶,清苦浓烈的艾草味道像是挥之不去的幽魂日日夜夜缠绕在她身侧。
  又一个只有母女俩的餐桌,陶瓷柄做的调羹太过光滑从她手里溜走掉在了地毯上,她钻到桌子底下想去捡起,却意外在这个刁钻的角度下得到了惊人的发现。母亲那张从出生起就带在脸上的面具竟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
  她躲在逼仄闷热的餐桌下面,心脏像是被一根隐形的丝线牵引。
  好吧,她想,都无所谓的,至少得到妈妈的“爱”吧,如果她愿意看见一个完美的叶理,如果这样做她会开心一些,那就如她所愿好了。
  从那一天起,她好像突然告别了自己疼痛燥热的青春期,一个完美听话的叶理就此长成,像极了那个站在黄金底座上随着一首没有终点的圆舞曲缓缓跳动的芭蕾女郎,驱动她旋转的不再是发条,而是一根从心口长出的透明牵引线,线的另一端会永远地牢牢地攥在妈妈手里。
  一根透明的丝线,让两个完美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叶理在语文课本中看到过一句话。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孤独这个词。课本上对孤独的解释,是幼年的时候没父母,老了之后没人赡养。
  叶理把那一页带着这行文字的课本撕了下来,塞进嘴里反反复复地嚼,甚至试图咽下去。那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在长大后的某一天得到了解释。
  那段时间,十六七岁,才真正算得上一个正常人的青春期。叶理的妈妈突然开始奉行欧洲淑女的那一套,不让她夏天穿短裙,以及锁骨也不能外露。
  尤其是在男人的面前。
  于是三十多度的大夏天,叶理需要穿着高领长袖的薄衫和长裤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和大名鼎鼎的男首席学钢琴。
  弹得是肖邦还是莫扎特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手指发烫,面色苍白身体里的水份像是被薄衫上的毛刺吸出,无人可见的衣领底下全是汗水。但从始至终都没人发现异常,直到她在自己家中中暑晕倒。
  近乎窒息的感觉让叶理忽然明白了“孤独”两个字的意思,不是没人靠近你,是所有人都在你身边走来走去,却连你快被自己的汗闷死了都看不出来。
  至此她学会在自己周围半径的范围内展开某种领域,用轻蔑的眼神和刻薄的话阻止任何人的靠近。这一套很是成功,虽然偶尔坐在角落的时候,眼神也会忍不住贪恋一些别的群体身上散发的温度。
  但那只是偶尔,她想,独来独往总比身边都是虚情假意的人好。
  当然了,曾经也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过她的领地,突兀又尴尬,虽然称不上没礼貌。但当天的场景无论过了多久再想起来,叶理还是忍不住冷笑。
  那个呆头呆脑的,叫做夏烛的人,在班级举行的元旦晚会上,在台上其乐融融正表演节目之时,忽然灰扑扑地弓着腰穿过嘻闹的人群,从一个角落千里迢迢的来到另一个角落,将同样灰扑扑的散发着怪味的香包递到她面前。
  结结巴巴傻乎乎地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吃饭。
  叶理盯着那个仿佛携带噩梦的艾草香包,本该是厌恶和恐惧的心里却突然被一种陌生的感觉填满,这股力量来得汹涌却也仓促,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学习新的语言和表情去传达感受。
  只是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手指掩在鼻子下方,用鄙夷的语气说道:“臭死了,这是什么穷鬼的味道。”
  看着夏烛笨拙迟钝离开的背影,叶理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指尖发麻的感觉也许叫做后悔。
  但亲密的关系离她太远,也离夏烛太远,两个可怜的愣头青在十几岁的年纪里是无论如何也处理不好的。
  当她们独自一人在人生海海里漂荡上一些时间,关于自己和关于别人的道理,总有一天会想得明明白白再举重若轻地留在回忆里。
  那才是冲动的,热烈的,傲慢又笨拙的青春。
  第73章 榴花雨声(四)
  从舞蹈室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间种满月季的花房,犹带朝露的花丛底下埋着密密麻麻的精致人偶。某个房间里,巨大的黑白琴键铺成地面,踩上去会发出嘶哑的琴音。另一个房间完全是个掐丝珐琅的古董八音盒,路过房间中央,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随着舞曲旋转的跳舞女郎,如今却只剩下残留的痕迹。
  移步换景,记忆的碎片像是一卷过度曝光的胶卷,在这间取名为“梦境”的放映室,隐秘地重复播放。只是电影的主人公却在逃避为她私人订制的场景,不知道躲去了哪个角落。
  夏烛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越来越不耐烦,“有危险”只能暂时唬住他,经过的场景越多,那股烦躁的气息就越浓。
  “我说过的,你可以找个地方,等我解决问题自然就能出梦。”她不得不停下来再次转告嬴惑,要知道他头顶冒出来的情绪快要变成某种具体的东西,一直围在夏烛头顶,好像群烦人的苍蝇。
  “别啰嗦了,抓紧点好吗?”他依旧是那副表情,显然不肯领情。
  夏烛不明白,他既然不愿意在这些细碎的场景里转来转去,又为什么非得跟在身后,好像必须得看到她将某种利器插进幼年叶理的胸口才肯罢休。
  她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身后的门,铺天盖地细密的雨声顷刻将两人包围其中。天地之间一片朦胧,潮湿的地气蒸腾而上曛得人眼皮发酸,靛青的夜色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夏雨冲刷得发亮,亮晶晶地闪烁在雨幕后,只有一地烂红的榴花比水色动人。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躲在远处的一丛石榴树下,早起扎好的小辫已经松散,一颗毛绒绒的头深深埋进双膝里,踩在水面上的小皮鞋早就湿透。
  她的哭声悲伤又痛苦,像是不用再隐忍,势要呛破喉咙,鼻涕和眼泪比漫天的大雨还要汹涌,夏烛忍不住想,这么小的身体是怎么发出如此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就好像已经遇到了这世上最伤心的事。
  身后的门消失不见,变成了另一棵遮雨的大树挡在两人头顶。主人公被他们找到,梦境就不再分散,变得完整。
  大雨落下,一个泣不成声的小孩,和两个误入其中的局外人。
  夏烛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样的叶理,以及如何结束梦境的方式,嬴惑却突然开口。
  他说:“我其实一直不明白魍魉梦产生的原因,不懂这些人类执念的东西。”
  他没有回避夏烛望过来的眼神,而是冷冷地看了回去。
  “人这种生物,不都只有一个死亡的结局吗?那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纠结一些已经失去,尚未可知或者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至少在我看来,你的这个…同学?她甚至没有遇到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竟然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背叛和伤害而执念至深,结出魍魉梦,你不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吗?”
  夏烛紧紧盯着赢惑的脸,妄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讥诮或者轻蔑,但这些都没有,他是真的因为不解从而真诚发问。这个发现让夏烛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她把视线从嬴惑的脸上移开,盯着地面上两人中间的一滩积水,一些红色的已经烂掉的花瓣浸泡在其中。
  梦境的成因?她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天生相是神赐的能力,在不同人体内会感应出不同的相力,最初的那几位人神她们也曾是人类,为什么天生相能就此寄居在血脉之中代代传承神力,却在别的地方变成了吸引欲念的因果呢?
  一切的开始,真的是因为主神选中她们为其找回散落人间的天生相吗?
  还有,再次抬起头,树影下的嬴惑还在期待着她的回复,可是夏烛却无法说出任何的语言。她一直没有从他提出的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魍魉梦境,因为夏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嬴惑的问题让她浑身难受,那种违和感就像一个天生就是蓝绿色盲的人,从来都认为自己眼中的天空就是蓝色,直到有人告诉他你其实是个色盲,你所见的蓝色其实是绿色,这种认知上冲突在没有提出问题之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而现在,揭开冲突面纱的人就是嬴惑。
  他能发自内心地对“人类执欲”感到不解,让夏烛不得不怀疑嬴惑到底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她重新打量着嬴惑忍不住问他:“所以呢?”
  嬴惑没有说话,雨气浸透了他的眉眼,比起往常,这张脸多了一些出尘的美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浅灰的虹膜边缘染上一层靛青的夜色闪烁出隐隐的微光,夏烛察觉到他的嘴角甚至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所以?”嬴惑的声音被潮湿的媒介侵扰,“所以我想问你,真诚地问你。把有限的生命时间花费在产生各种欲望执念上,这样一个脆弱不堪,本质恶劣的文明,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死死盯着夏烛,甚至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期待从她脸上看出任何的破绽,可眼前之人只是低垂着眼睛,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他。
  时间正在快速流逝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某种力量按下了暂停键,雨球静止在半空中,悲伤的小姑娘也止住了身体的颤抖。
  夏烛终于抬起眼,认真地回答嬴惑。
  “你说的没错。”她说,“我们的时间有限,生命脆弱,要承载痛苦又贪恋一些快乐,但结局始终逃不开走向消亡。我以前也不明白人生的意义,但直到刚才,你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
  “人也许有意或者无意地伤害别人,然后产生或多或少的愧疚。”
  “无所事事被社会的框架束缚其中却爱幻想成为世界的中心。”
  “欲望强烈野心勃勃绝不甘于现状。”
  “自私残忍,视其他生命如同草芥。”
  “但是同样的,人类还拥有深刻的同理心,反抗的精神,无条件的爱。科学和艺术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千千万万年,沧海桑田。战争,灾难,疾病,这个文明会一次次展现出她惊人的恢复力。”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语气从兴奋变得越来越坚定,这些话僵硬却又认真,似乎只是在复述自己脑海中的某些回忆,回忆给予的第一感受。
  “可你提到存在的必要?存在本身就是先于意义的。你没有发现吗?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其实已经得到答案了。”
  她在嬴惑不可置信的怀疑目光中一字一顿:“这个文明最珍贵的能力就是反思自身的存在和价值。并且千万年没有停止。”
  这些话对于嬴惑就像是什么可怕的妖言,他从那种咄咄逼人退回到了莫名孱弱的状态,夏烛忽然觉得身心愉悦,她故意往前走了几步,离嬴惑只有半米的距离,直到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清透的味道才缓缓开口:“你其实害怕得不行对吧?害怕什么呢?难道是怕自己也是一个’人’?”
  “我才不是…!”他下意识反驳出口,但立马被自己强行噎住。
  夏烛眉眼弯弯地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
  “好了,不管你在害怕什么,我现在要去解决问题了。”说完就踏进了雨里。
  雨丝淅淅沥沥,哭声又重新传来,夏烛的离开让天平再次倾斜,现在只剩嬴惑一个人,可怜巴巴独自一人站在树下。
  夏烛冒着雨走到叶理面前,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解决问题,但叶理缩成小小的一团蹲在这里,叫人看了实在不忍心。
  石榴花落了一地,被雨水浸泡被路人踩踏流出艳红的汁液,夏烛盯着小女孩的发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却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红肿的眼睛。
  “你是谁?”小孩声线稚嫩却充满警惕。
  夏烛微张着嘴,没想到她居然能看见自己了。
  “我是…我是你的朋友。”
  叶理显然有些惊讶,一颗豆大的泪珠堪堪挂在眼眶落不下来,她对自己拥有朋友而意外。
  “可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长大后的朋友。”
  “长大?”小孩子哪能抵住未来的诱惑,她用手背重重地抹过自己的眼睛,柔嫩的皮肤变得更红了,“我长大后,是什么样子?”
  夏烛仔细想了想,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女孩保持平行,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你还是你。”
  她的话让叶理有些听不明白,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今天是不是很难过?”
  叶理想到什么,眼泪又充满了眼眶。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难过还是开心,你还是你。未来的叶理会勇敢坚强的和自己站在一起,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永远并且坚定地拥有自己。”
  明天或许也不会特别好,但是一天两天,时间还有那么长,叶理还是叶理。什么都会变又什么都不变,伤心难过,摔倒了会痛,一个人在家会害怕,但这些都会变成她今后的勇气。
  “你的意思是,我一直都不是孤单的?”
  夏烛坚定地点点头,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所以,没有了爸爸的爱,还会拥有自己的爱。”
  “谁的爱都会消失,自己爱自己不会消失。”夏烛用手指轻轻勾掉了她下巴上的泪水,“我认识的那个勇敢优秀,又漂亮的叶理会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你。不过这不代表别人对你的伤害就是对的,现在,你可以因为难过继续大声地哭一场。”
  “有我在这里陪着你,如果你需要一个拥抱的话。”
  叶理呆呆地盯着夏烛,嘴角越抿越紧,眼睛越睁越大,最后一张小脸变得皱巴巴的,眼泪像开闸的水龙头一齐喷涌出来。
  她哇得一声张大嘴巴,扑进了夏烛的怀里。
  温暖的怀抱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虽然有些熟悉,但她并不讨厌。
  夏烛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感受她小小的身体正在颤抖。一下又一下,直到怀里的重量慢慢变轻,哭声越来越小,周围的雨似乎停了,叶理的□□越来越淡,最后变成洁白的光粒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
  一颗绿色的石头留在了夏烛的掌心。
  叶理果然是个出色优秀的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靠自己解决,夏烛忍不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