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85节
作者:
莲雨石火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4518
 
  夏烛想起鱼蝉问母亲的话。
  “建木为什么离开?”
  又想起风枫曾经告诉过她,位于东山的建木从前是生长在日月山上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让她脱去了外壳一路向东迁徙最终选在了风家的领土上扎根。
  所以在真实世界里,绝地通天是因为某种原因,让建木选择离开这里躲进某个世外桃源再不问世事,自然而然就切断了天地之间的沟通,只留树芯做成的吴姖天门,以便后人还能继续上返天生相,世世代代为九天上的某位主神打工。
  可是建木离开的真相是什么呢?
  夏烛觉得一定不是女脩敷衍鱼蝉所说的,只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到底因为什么,她也无从得知无法猜测。
  但她莫名肯定,女脩是知道其中内情的那一个。
  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她原本以为故事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刚才只是中场休息。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丰茂的树林,绿草如茵座落着一间小屋。
  这一次夏烛的视线高度不同于之前,而是差不多和她平时所见那样。
  一只细白的手闯进视野,轻轻抚摸了一下作为夏烛意识承载的“五十铃”,看样子,鱼蝉是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五十铃啊五十铃,你到底有什么神通,十年了也没让我摸出个所以然。虽然材质特殊吧,族里竟然未有人知道是由什么而制,但你作为一只铃却也不响,简直是全无用处…”
  这个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只是对比之前成熟了不少,不过语调里也尽是伶俐机灵,是鱼蝉没错了,时间跨度竟然这么大,光是这个高度和声音,想来鱼蝉应该长到了和夏烛差不多的年纪。
  画面迅速一转,似乎是五十铃的主人往身后匆匆看了一眼。
  “不过嘛,不响也算是个好处,这样我们偷偷上穷阴,也没人会发现!”
  鱼蝉自言自语,朝草地上的那间小屋走去。
  茅草屋和篱笆院子,满地的落叶只有风扫,怎么看怎么寂寥,但鱼蝉的心却不凄切,她踩着叶子飞奔进屋,夏烛能感受到眼前的风声雀跃,脚下的叶子发出快乐的簌簌。
  “司幽!”
  屋子里只有一个苍白单薄的少年,盘坐在窗下对着外面的松涛发呆,听见动静才朝门口看来。
  “说了多少次了,你得叫我阿兄。”少年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鱼蝉直到眼前。
  夏烛这才看清传说中的疫鬼竟是这副琪花玉树的模样。
  盯着司幽的脸,她会莫名想到嬴惑。
  两人都是妖妖娆娆那一挂的。
  只是司幽更像是片刻之间就会消融的雪花,偏生他又神情张扬,好像就算融化也得融得惊世骇俗一样。
  少年的眉间还尤其恰当地长着一枚乌青的斑。
  只有指甲盖大小,原来应该是胎记什么的,这下却更像美人痣。
  “你又来了,背着阿母和长老们。”司幽斜靠在窗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漆黑的一双眼却牢牢钉在鱼蝉身上。
  “不能来吗?我本该就在这里的。”
  鱼蝉像是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在了窗边,只是很快就被外面景色吸引,连同夏烛的视野也向外转动了一瞬。
  “也是。”司幽眨了眨眼睛,“颛顼的族人早在十七年前,就将你我二人的一生绑在一起了。你当然应该来这里,陪在我身边。”
  “司幽,你说阿母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这几年…不,从建木离开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制定了许多规矩不说,竟然不再允许我上穷阴。”
  鱼蝉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上去似乎有些低落。
  “难处?一个伟大的部族首领,人神颛顼,主神亲赐的不明官,掌控着这世间绝对的冰雪相力,能有什么难处。无非是高处孤独,觉得人生无趣,偏要闹出点动静罢了。”
  “阿蝉,难得是我这种一无是处连仅剩的自由都无法掌握的废物。”
  鱼蝉调整了一下姿势,往司幽的位置靠了靠。
  “你…别这么说阿母,你我都知道的,她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
  “你自己知道就行,可别带上我。阿母她当然对你好了,连最宝贵的能力都只传给你。”
  “不是这样的!相力传承不是阿母能说了算的!这是天上的主神…”
  司幽忽然伸手将鱼蝉扯到身前,他比鱼蝉年长些,身体骨骼也更宽大,单手就能将她固定在怀里,其实鱼蝉的力气按理来说比他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打算反抗。
  “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什么,怎么还生气了。”他勾起嘴角轻笑,另一只手慢慢抚上鱼蝉的脸。
  “司幽,拥有相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小的时候我还不觉得,可是最近几年总有一种自己的身体在越变越重的错觉。似乎我的肩上要背着阿母,阿兄,背着长老和族人,阿母总说濮阳的未来都指望我了,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像她期望的那样…”
  “阿蝉又在说孩子话了,有相力是一件多美好的事,如果有人欺负你,就用冰刃割断她的脖子,如果不喜欢这里,那就杀出一条重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无论天大的事情,你都能靠着这双手解决不是吗?”
  他的手指温柔地划过鱼蝉的眉峰然后是眼尾,酥酥痒痒的似乎牵动了皮肤底下一条青色的脉络,血液在他指尖奔流。
  鱼蝉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也对,司幽和自己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如他所说那样,是一条从出生起就注定牵扯的线。
  “我没觉得有多好…”她闷闷地说,感受到司幽的手停在了她的右眼边上。
  “这样吗…”他的声音变得飘忽,“如果不喜欢的话,不妨给我好了。”手指忽然重重擦过鱼蝉的眼角。
  鱼蝉睁大眼睛,从他浑然似漆的虹膜中看见了自己蓝色的右眼正在缓缓流动着玄鸟的纹理。
  第98章 天地转,光阴迫(三)
  鱼蝉怔怔地看着司幽,见他勾起嘴角对自己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血色的唇和苍白的面孔,看上去就像长老婆婆故事里会摄人心魄的魍魉。
  有那么一瞬间,鱼蝉觉得就是把眼睛里的符钰挖出来给他也没什么。
  反正他想要,反正自己似乎没有足够的能力承受玄鸟符钰的重量。
  她甚至想,有了符钰的司幽也许就能离开这座即将囚禁他一生的山,而没了符钰的自己也许会在下一次山风骤起的时候长出翅膀,像当年的建木一样飞过日月山飞进真正的天地之间,去看看别人口中所描绘的风景。
  符钰在谁身上,由谁传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鱼蝉的所思所想,她的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都能通过五十铃传递到夏烛的大脑中。
  其实她也不太能理解这种感受是什么。
  只记得姬无愁说过,这是因为相恋而不得善终的两人。
  她是觉得自己有些头昏脑胀,脸颊发烫,一度怀疑意识附着在别的物体上后,相力还能不能见效,因为这个状态类似于发烧。
  司幽松开了鱼蝉,就像两朵雨后的花,风中摇曳进而粘黏又分开,中间相连的雨珠捻作圆作细,缠绵又潮湿。
  距离拉开了些,但是司幽的手仍在鱼蝉的耳边,他刚想收回,一道凌厉的冰锥随着入室的风刺穿了他的掌心,带着浓稠的鲜血钉在了两人身后的墙上。
  “混账!”来人厉声呵斥。
  鱼蝉不敢相信地看着司幽被贯穿的手,然后猛地转向门口,整个人挡在了他面前。
  “阿母?”
  鱼蝉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小鸟,可在女脩眼里她不过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挣扎着可笑的,甚至还飞不起来的翅膀,就妄图护住什么。
  她没有看自己的女儿,而是盯着鱼蝉身后神色自若没有一丝羞耻和畏惧的司幽。
  “你怎么敢!”一字一顿舌尖死死抵着牙齿,脸上的表情狰狞扭曲,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如同看向一个有着深仇大恨之人。
  “不是这样的阿母!是我自己偷偷跑上来的,跟司幽没有半点关系!阿母,阿母,他的手受伤了,先将巫医叫上山好不好?”
  那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如果不马上叫人来医治,司幽的手怕是废了,鱼蝉心急如焚,连同五十铃中的夏烛也跟着着急,女脩对自己的儿子下手真狠,据她所知,在两人之前氏族内部是可以通婚的,可女脩重振伦理的政策来得突然,难道仅仅是因为鱼蝉是她最看重的继承人,而司幽身负疫鬼之名,会阻碍女儿的未来前程?
  疫鬼?
  夏烛还没在司幽身上看出什么异常。
  “阿母,许久不见啊。”可是司幽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手正在不要命地往外冒着血,还气定神闲地和女脩打着招呼,“让儿算算,上次见到您,已经是五年前了吧。”
  “阿母风采不减当年,您看看儿子,是否长大了许多,模样有所改变呢?”
  鱼蝉忙转过身去,想叫司幽别再说了,可他根本不理会自己,仍旧用一种只是在叙旧的语气自顾自地说着让女脩脸色越来越差的话。
  “啊,我都忘记了,一个能将疫鬼之名编作枷锁施加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母亲,怎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
  “在您眼里恐怕只有权力和地位,只有那群愚昧不堪的族人才至关重要,就算是最心爱的鱼蝉也不过是你用以稳固人心的东西,何况是我呢?”
  “一只轻易就能被你踩死的蝼蚁。”
  “阿母,您既然纡尊降贵来了我这荒凉的穷阴山,不如就此杀掉我好了。免得日后濮阳又有个什么天灾人祸的,除了疫鬼我还得担担别的责。”
  女脩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吗?”
  司幽向后一靠,语气和神色都稀松平常,好像正在谈及的不是自己的性命,那只受伤的手也只是随意地垂在一旁,鲜血染透了他身上的丝衣。
  “您有什么不敢的呢,没有相力的残体,在你眼中不过草芥敝屣,既然众生于世不得自在身不由己,大道也不公,那还不如早早进入轮回,也好过我日日夜夜守着这座死气沉沉的山,生不如死。”
  “司幽,别再说了…”鱼蝉不知所措地站在兄长和母亲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眼里的悲伤和司幽手心的红都变作利剑刺向她,她只能固执地站在中间,期望能因此让两人免于各自的锋芒。
  “公正?自在?”女脩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崩塌,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原本紧绷的肩头垮了下来,甚至有些站不住似的,倚在了门框上。
  “是了,从小到大,你在我耳边念叨过多少回诸如此类的话。你以为以命相博就能证出个清白,以为这芸芸众生只你独个清醒吗?”
  “司幽,我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她越过仓皇的鱼蝉看向窗边的人,眼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和怨恨,只有让司幽也感到诧异的悲悯。
  他眼角抽动,很快又将疑惑压下心头,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试图回击母亲眼中羞辱一般的怜悯。
  “我儿,你鄙弃的权利永远拥有对一切绝对的掌控,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正。”
  “你应该庆幸出生在我女脩的部族中,在姊姊妹妹的庇护之下,即使身无长物也能顿顿饱食,丝衣着身,不需要不着寸缕地走出去,与天争与地斗。你也应该放弃所谓的执念因为你出生在这样的世界。”
  女脩眼神闪烁,她向屋内走了两步,盯着司幽的眼睛,迫使他看向自己。
  “如若今天让你跨越了血脉和男女的鸿沟,让你拥有同女人一样的能力,你能保证千万年后的世界也能如你想象的这样永久的公正下去吗?”
  “不可能的司幽,公正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就像九天在上,会永远悬于人族的头顶,翻云覆雨间就会湮灭一切,别再妄图反抗搅得族中不得安宁,也别再…蛊惑我的女儿…”
  司幽没有回应母亲,连同脸上的表情都不曾变过,他微笑着接住了鱼蝉投过来的目光,似乎想让她安心一些,画面凝滞,停在他艳红的唇边。
  下一瞬,斗转星移,时间像是来到了数日之后,天色暗淡,只有墙上的松木摇晃着明光。室内发出沉闷的敲击声,鱼蝉一言不发捣着陶罐中的草药,这些都是她今天早上才摘来的蒲公英和茜草。
  司幽眼中明明灭灭,他始终噙着笑,无比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鱼蝉。
  “你怎么又来了?”声音飘忽不定,风烟似地在屋子中旋绕,似乎是晃动火焰的罪魁祸首。
  “我想来便来。”鱼蝉置气般回怼,没有看他只是往陶罐里新填些草木灰。
  “你是嫌我还有另一只手完好无损吗?”司幽举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在鱼蝉面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