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25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034
  杜仲却抽开身,走到张达身前道:“师父说既然张捕头已经抓住了凶手,他就不管了,随你们衙门处置。不过他还说,柔歌姑娘这两日又有些咳嗽起来,不好押去衙门,暂且还在这里收押着为好。”
  张达答应着点头,旋即命人将小阿锦挪出去,那间屋子只许柔歌一人独住。
  九鲤一脸诧异,又拉杜仲到旁,“叔父真是这么说的?不能够吧,他怎么会认为是柔歌姐杀的人?”
  杜仲附耳来道:“师父说衙门疑谁就带谁问话,这原是衙门的规矩,他管不着,叫你也别管,先回去吃饭。他还说,柔歌暂且押在园子里,只要不到衙门过堂,就遭不了什么罪,咱们前一段
  不也是一样么?”
  这“一样”两字,又像不认为柔歌是真凶,但因何任张达胡乱押人?不知到底是因庾祺秉性冷漠所以不理会,还是他葫芦里另有药卖?
  杜仲一力拉她走,“咱们先回去,林默的案子还没查清呢,你又揽这宗做什么?我饿了,要回去吃饭。”
  她只得一面走,一面扭头看柔歌。都到这时候了,柔歌还是没话说,像是多替自己辩解两句都会跌碎自尊,真是要了命的自尊。
  杜仲半道上转去提饭,她自己归到房中,北屋外间庾祺,钻进东内间,才见他在书案后面澹然坐着开药方。她睇住他漠然认真的脸,忽觉有点心寒。尽管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善人,可眼睁睁看着个人无辜受冤他不理会,她不免有些怪他。
  因走到案前,抽走他手中的笔,怨瞪着他,“您明知道柔歌姐不是凶手,还一句话不替她说。”
  庾祺只得向后贴着椅背,两手垂在案上,“我怎么又知道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哄鬼!”她撇下嘴,“其实您心里有数,您是故意让着我,想叫我先查明白林默的案子。这可没意思,平白冤个人在那里,我又不是输不起。”
  庾祺笑了,“当真?输了也不闹脾气?”
  她把笔搁在笔架上,笃定地摇头,“不闹,我保证!快去对张大哥说把人放了吧,柔歌姐潜到停尸房里,是去哭关展的。”
  “你又知道?”
  “张大哥在停尸的屋子里拾着柔歌姐的手帕,就当是证据,可那帕子上全是泪痕,大晚上赶着去毁尸灭迹的人,还顾得上用手帕揩眼泪?”
  “你越发聪明了,看来这些年没白吃饭。”他笑着又道:“不是为了顾你的自尊,押着她是另有缘故。我也保证,不出三日便还她自由。”
  果然是葫芦里有药卖呢,九鲤登时放心下来,拼命捺住一份好奇不问他,不然真显得自己格外在意输赢似的。反正就是在意也得装作不在意,她如今长大了,不想再叫他一猜她一个准,简单得太过的姑娘,也没意思。
  庾祺见她目中倏明倏暗,懒得猜她在转什么心眼。他朝她招招手,将她叫到案后来,摸着她一截袖子,“怎么湿漉漉的?”
  她低着眼,看他的手一片一片攥起那衣料,在摸到底打湿了多少,她却觉得他的手攥住了她的胳膊,一寸皮肤一寸皮肤试探地摸着。
  她心里砰砰砰在跳,人像僵住了没动,声音细软得缱绻,“外头在下雨呢。”
  “下雨了?”他陡然觉得她这声音也带着灼人的温度,使他不得不放开手,另一手推开身侧窗户,转过帘去,“我竟不知道——”
  空气里侵入些凉丝丝的水汽,廊外就是雨帘,他剩下小半张脸对着她,可以看见脖子上拧起的脉络,有力而萧索。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抱她在怀里,脖子上也是脉络狰狞,恍惚中有刀光,也有血溅在他脖子上。
  庾祺回头看她,轻微鄙薄的口气,“这雨几时下起来的?齐叙白怎么连把伞也不舍得买?”
  九鲤惊了一下,有点木讷,“我们到园子门口才下的雨。”回过神又替叙白分辩,“再说他没跟我们一路回来,他回家去了。”
  这却怪了,难得他们出去,齐叙白竟舍得和她分道而行?他略斜上眼笑着,“他怎么会想着回家去?”
  “他说回去拿几件换洗衣裳。”
  为这没要紧的事,亲自弃下九鲤回家一趟?更不大可能了——他凝着眉起身,“你先回屋去换了衣裳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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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0章 双迷离(〇十)
  饭毕,庾祺特叫九鲤收拾碗碟送去厨房,单留杜仲在屋里,照例询问早上叙白与九鲤在外的言行。
  “没什么,出去还是我同鱼儿乘车,齐叙白骑马,没半点出格的举动。不过——”
  庾祺旋进书案后头坐下,攲住椅背,两手交扣在腹前,目光凌厉起来,“不过什么?”
  “噢,不关鱼儿的事。”杜仲忙笑一下,眼神逐渐迷离,“我是觉着齐叙白有点奇怪,也可能是我多心。”
  庾祺眼色转得温和,“哪里奇怪?说来听听。”
  他走到椅旁,“人人都说齐叙白虽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却爱民如子,可早上我们过去请他往外头查问那姓楚的人,他却不慌不忙,只担心鱼儿病好没好全,怕她出去着了风寒。其实他素来就关心鱼儿,原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我总觉得,一个爱民如子的官,首要不是惦记查案子,满心只记挂女人,这,好像有点不务正业。”
  庾祺斜看他一眼,没作声,仔细回想,自案发以来,齐叙白看着是成日为追凶奔忙,可却事事都倚赖他和九鲤,他不过以主理官身份从旁协助,到底是力不从心还是根本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接着说。”
  说到那楚逢春,正好九鲤回来,听见一句半句,忙把个装炭的小竹篓放下,踅入东内间,“叔父,您说这楚逢春奇不奇怪,一个蜀地人氏,在南京又没有亲戚朋友,也没有生意,买荔园到底是为什么?”
  庾祺道:“你没问问他?”
  九鲤不瞒地翻着下嘴皮,摇头,“问了,他不说,倒嘲讽了我一句,说不与案子相关。”
  虽不与命案相关,可此人的确可疑,不过事不关己,庾祺稍垂着眼皮思忖片刻,又懒得过问,仍靠回椅背。
  杜仲道:“不过他说出个叫万三的小混混,那万三曾对他说有法子逼李员外让价,现下衙门的人正查访这万三呢。”
  庾祺歪眼望着九鲤一笑,“林默的案子就要真相大白了,你要赢了。”
  九鲤觉得他是故意在关展的案子上捱延,赢也赢得没多大意思,把嘴一撇,往墙隅搬出个小火炉,走去碧纱橱外拿了那篓炭进来。
  小炉子是前两日煎药留下的,为吃茶便宜,懒得跑来跑去往厨房提水。她不会生火,蹲在那里点了半日还点不燃,杜仲一面骂她笨手笨脚,一面走去夺过火引子。她还着嘴起身,恰巧望见窗户外头有个面熟的女人走进洞门。
  是关幼君,和上回见她一样,还是穿一身素缟,未着珠饰,脸上是淹淡的白,但走在院中就带着点微笑,行得慢,裙在烟雨中似化作飘絮,游荡随风,有种缥缈的美感。
  背后有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媳妇替她撑伞,她怀里则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用蓝色妆花锻裹着。
  九鲤猜她是来寻庾祺的,果然不错,她站在院中,望进窗户里来,对着庾祺的侧脸喊了声“庾先生”,庾祺扭向窗外才看见她,微笑示意。九鲤难得见他对生人笑得如此和善亲切,很不习惯。
  他迎至外间,幼君轻声吩咐那媳妇在廊下等候,款款捉裙进来,与他见礼,“今日来带弟弟回家。”
  来领关展的尸身怎么不去找张达?九鲤坐在小炉子前打蒲扇,歪着脸朝外看。
  “正好前两日有人送了些新茶,虽不是明前的,我尝了也是上好,便预备了些给先生带来,望先生不要弃嫌。”
  庾祺摆手请她上首落座,“关大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弟弟的案子多劳先生费心。”
  她将匣子放在中间桌上,亲自打开,里头装茶叶的罐子是天青色汝窑,价值不菲,真是大手笔,怪不得说他们关家很有钱。
  九鲤睇向杜仲,见他也在盯着人家看,她暗剜他一眼。
  “现就尝尝关大姑娘的好茶。”庾祺取出那罐子,朝碧纱橱内唤了九鲤出来,将罐子递去。
  九鲤接来,见关幼君含笑望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先生的侄女?”
  连他有个侄女也知道,看来私下里都打听过了。
  庾祺和九
  鲤指道:“见过关大姑娘。”
  九鲤走到跟前见礼,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好,斟酌后喊了声“关姐姐”。
  幼君掩着嘴笑,笑声淅沥沥和门外的雨响作一处,听着都是轻轻清清的,“你叫我姐姐,可我与你叔父是一般年纪,这样叫岂不是叫乱了辈分?你还是叫我姨娘好。”
  九鲤笑道:“这样叫不是把您给叫老了么。”
  “人总是要老的。”她笑意唏嘘。
  “姨娘不出老。”
  她笑着看向庾祺,“您家这丫头真会说话。是我没想到,竟忘了给姑娘带见面礼,下回吧,下回一定带来,”又看回九鲤,“姑娘素日喜欢些什么玩意?”
  听起来这“下回”不是客气,九鲤心里说不出的一点别扭,只好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姨娘快别费心了。”
  她倒认认真真打量起九鲤,自头至下,定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我们珠宝行里上月收进来一批宝石,我挑一些打个镯子你戴,小姑娘家太素净了也不好。”
  庾祺道:“何敢破费。”
  “常言宝剑赠英雄,我看宝珠赠美人,都不是破费。”她淡淡的口吻,说完笑叹了一声,“说来不怕先生见笑,我虽做生意,有时候也真不像个生意人。我们珠宝行里常有些人花大价钱买去那些宝石,按说我该高兴,可高兴之余,也替那些东西惋惜,像姑娘这样的,才觉得是正配。”
  一个女人得到另一个女人的赞赏该要由衷的高兴,九鲤高兴之外,却有点怅惘。她谢了两句,抱着茶叶罐子走回东内间。
  幼君跟着她望进去,看见杜仲,也赞了他一番,也说要给他预备一份礼。
  杜仲挨近九鲤,窃声和她议论,“这关姨娘真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好大方。”
  九鲤没吱声,将两肘抵在腿上,塌着背摇蒲扇,时而落眼看火,时而抬眼望出去,姿态漫不经心,耳朵却竖着听她和庾祺说话。
  无非是在说关展,庾祺说起张达收押了柔歌之事,“衙门疑心她是对令弟因爱生恨。”
  幼君神色诧异,渐渐也像想明白了,“要真是如此,弟弟也有不是。说起我这弟弟来——”
  她苦笑着摇头,“自他前年娶了妻我就劝他,该改一改从前那朝三暮四性子,也收收心,学做些正经事,将来生意交到他手上,我也好放心。谁知屡劝他不听,娘又十分惯他。他若肯听我一句半句,何至于今日落得这下场?”
  说着便落下泪来,一时在袖中找不到帕子,庾祺递过一张去,“所谓情难自禁,自己都难管自己,何况他人。大姑娘也尽了做姐姐的本分,不必过分悲感自责,何况男女之情,变化多端,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你侬我侬,今日便能恨之入骨。”
  她接过来,牵出一片凄楚的笑容,“其实那柔歌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庾祺收过眼笑了一笑,“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她杀了你兄弟你还同情她。听说那日你找她,好心要许她些银子,她还对你破口大骂。”
  幼君蘸干了眼泪摇头,“天下女人谁不可怜?我也是女人。本想着她与弟弟总算要好一场,弟弟死了,许她些钱也不为过,受她骂两句也没什么。没想到她竟是杀害弟弟的凶手——我此刻也不知到底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了。对了,不知衙门会怎么处置她?”
  “自然是依法处置。”
  她怅然一瞬,轻点着头,“这下回去,我也好对娘有个交代了。”
  语毕里头沏好了茶,九鲤端了两碗出来,她却扶案起身告辞,庾祺亦起身送她至门首,见她与仆妇撑着伞走远了,便剪起手唤来杜仲,“你不是好凑热闹么?关家领尸体,排场想必不小,你不去瞧瞧?”
  杜仲窥看他的笑脸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也跟着往园东瞧去。
  果然关家从总管到一般的下人,来了几十个,皆站在停尸那屋外,披麻戴孝,掩面啼哭。又有好些园里的病人闲来看热闹,杜仲寻一阵,见张达陪着关幼君坐在太湖石所隔的一间空屋子里,等打发去衙门的人回来。
  未几有个面熟的衙役行来,张达看见忙在隔扇门内唤他,“蔡晋,可取来文书?”
  原来这衙役就是蔡晋,那天晚上张达曾在九鲤房中说起过他。杜仲细看去,怪不得格外眼熟,发现关展尸体那夜,他出去喊人,第一个赶来的便是这蔡晋。
  那蔡晋果然携了份公文,呈给张达瞧过,张达又命他交与幼君过目押印。他将文书交给幼君后,便在她跟前立住。
  杜仲望着他,不由得心起疑惑,嫌看不清,又埋头走到右边,从这边太湖石后面往里瞅,可以看见那蔡晋的目光一旦落在那关幼君脸上,就有一丝难掩的异样。
  隔会幼君摁过手印,举着个拇指四处找帕子找不到。袖子里倒有一张,是方才庾祺给她的,她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压根没往袖中掏。倒是蔡晋忙自怀中摸了帕子给她。她睇他一眼,澹然接过,起身向张达致谢。
  张达跟着起身道:“关大姑娘不必客气,不知府上预备停灵几日?我好告诉二位大人一声,想他们必是要去府上祭一祭的。”
  幼君道:“和家母议定了停灵半月,二位大人若肯屈尊,自当奉候。”
  说话三人出门,往旁边停尸的屋子走,张达趁便吩咐蔡晋送一趟。
  一时关家几个仆从进屋,将关展换了寿衣抬出屋,放在抬来的檀木棺椁中,合上棺,阖家放声大哭,前头有人撒纸钱举灵幡,启动队伍,关幼君左右由仆妇搀扶着往外走。杜仲一径随看热闹的人跟去大门上,眼看关幼君登上马车,那蔡晋贴车而行。他心思一动,也跟在队伍后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