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27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4      字数:5215
  那娘妆答应着送她至门前,又折身进来,“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是难得来南京一趟,姑娘不见又不好。”
  庾祺含笑点头,“宁波米行的牙纪,贵府的生意真是做得远,想是在宁波也有地?”
  娘妆笑道:“都是人家拿来抵债的,多是荒田,产量不高,不过是小生意。”
  这口气虽谦逊,可从她姿态神色看来,便是“小生意”也够赚个盆满钵满,难怪关幼君当年情愿誓死不嫁人,也要守住关家这些产业。谁又能真做到视钱财如粪土?都是口里的话罢了。
  闲谈片刻,又有个小丫头急匆匆跑来,“大姑娘呢?”
  娘妆见她脸上发急,起身道:“姑娘在前头会客,出什么事了你这样急?”
  “太太又哭晕过去了!”
  “大夫来了没有?”
  “打发人请去了,不知几时能来,叫姑娘瞧瞧去吧。”
  “姑娘这会如何抽得开身?”娘妆脸上焦急,茫然一会,猛地扭头看向庾祺,“庾先生,您是客,原不该劳烦您,可听说您是位大夫,能不能请您先去瞧瞧我们太太?”
  庾祺稍一垂眼,便爽快起身,“请前面引路。”
  于是留张达在厅上等候,随娘妆及至后房中。只见卧房围了好些妇人,看衣着一半是下人,一半是亲戚家的女眷,当下叫开众人,走上前,见床上睡着个身段发福的妇人,便是关家太太,听说只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憔悴得似五六十岁。
  庾祺坐在床前把脉,“是忧思过度,气虚血弱所致,府中有没有灸针?”
  有个婆子忙道:“有有有!是先前一个大夫留下的。”
  庾祺命其取来,当下施针,未几即见关家太太转醒,醒来吃了半盏茶,和众亲戚说不到两句,又捶胸拍床地哭起来。
  有亲戚劝慰,“太太,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才是,不是听幼君说衙门已经拿住凶手了么?您不保重好自己,才能亲眼看凶手替咱们二公子偿命不是?再说您要有个好歹,幼君往后无依无靠可怎么过?”
  众人皆称是,却有个像是族中妇人意味深长道:“幼君是个自强的,倒不要什么依靠,瞧她一个人就把关家的生意料理得妥妥帖帖,南京城谁不说好?我看她是个最能干不过的人,太太当保重好自己,往后好享幼君的大福啊。”
  有人忙将她拉到一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少说话。
  果然关太太听见这话,非但没好转,反而哭得愈发痛心,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样,“我就这么个儿子,原来指望他,谁知老天绝我,真是老天绝我啊!”
  另有人忙哭着来接话,“这也是,幼君再强干,到底是个姑娘家,当下是说不嫁人,那不过是赌气的话,将来年纪再大些,难保。太太膝下只二爷一位公子,原以为咱们关家日后还能靠他,谁知——别说太太悲痛,就是我们将来也不知如何!”
  自古都说“养儿防老”,对姑娘是不报多大指望的,哪怕她再精明强干,也逃不过是个女儿身,做娘的同为女人,她更了解女人的脆弱和情难自禁,尽管是她自己的女儿,也难信任。
  庾祺听出这意思来,未在房中逗留,打帘子退到外间,正巧在帘后撞见幼君。
  她想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冷不防迎面撞上,先一怔,那双凛凛的眼睛里立时化出一丝笑意。
  二人出来,朝前头那小厅上慢慢走着,前院后宅隔着个小花园,远不及荔园的园子大,也是栽花种草,一步一景,但走到哪里都像空,大概是人口不多的缘故。幼君与他缓缓并行,微风拂面,带来一阵栀子花香,不知怎么,她渐渐想到十年前与人家议亲的事。
  其实不过同那位公子见过一面,就在这小花园里,连他的相貌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当时自己脸上的温度,摸上去简直灼手。
  抑或少年男女就是这样,无情亦先羞。九鲤与叙白并肩站在人家院墙底下,不知是挨叙白太近
  的缘故还是给太阳晒的,总觉面颊发烫。
  她偷么睐目,见叙白下半边脸上蒙着片斜阳,眼睛隐在阴凉中,也在看着她。她像碰着颗钉子似的,忙将目光端正回去。
  叙白也觉尴尬,微笑起来,不自在地抬手在脸边扇一扇,“午间这太阳有些热起来了,我看离入夏不远了。”
  九鲤双手放在背后,攲在墙上仰头,“入夏好,我最不喜欢身上穿得厚厚的,显得人臃肿得很。”
  “不会,你瘦,穿得再多也显苗条。”
  她憋不住一笑,“你真会和姑娘家说话,不像我叔父,对女人也是常日挂着张脸。”说完,隐隐担心起来。
  叙白道:“我听说他一大早就邀了张达出门,是不是关展的案子还有疑点?不知到底是我们这头先了结,还是他们那头先了事。”
  她听他口气较为悠闲,不像急着查案的样子,有些疑惑,“你怎么不急?不怕王大人怪罪?”
  他笑了笑,“不是不急,是有你和你叔父帮忙,我很放心。”
  九鲤听得高兴,“你就这样瞧得起我?其实我从前连贼也没抓过,亏你不觉得我是添乱。”
  “你天生聪慧,怎会添乱?”他站到她面前来,“难道从前没人说过你聪明?”
  给他直勾勾瞧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半低下脸,“不过家里人夸一夸,可家里人说的好话哪能全当真?我小时候不过学写个字大家也连声迭声夸我,”说着撇撇嘴,“只有叔父说我写得歪歪扭扭不规整。”
  叙白正要问个什么,不想有个衙役跑进这巷口,拱手道:“回禀大人,我沿河东问过去,到头了也没打听到那万三家。”
  昨日衙役在白玉楼打探出来,是有个叫万三的混子,常在他们门前守着,朝进出的客人卖弄机灵打秋风混饭吃。据那伙计说,他家就住在这小玉桥一带,因而叙白才会同九鲤到这里来。
  九鲤离墙站直了身,“是不是白玉楼的伙计记错了?”
  衙役摇头,“那伙计曾在这里遇见过他,听他亲口说的,应该不会错。”
  说话间,杜仲搭着话走进巷来,“没错,我问到了,那万三家在桥西,并不是什么河房,他是吹牛,其实是在一条细宅巷子里,几间破瓦房赁给好几户人家,我进院去问过,里头的人说他此刻不在家。”
  几人出了这巷,越桥往西,未行几步便到杜仲说的细巷中,果然是个杂院,租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门外一看,院中脏乱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寻。
  叙白因见里头不好等人,便没进去,和九鲤道:“那万三成日没个正经事,出门归家也没个正经时辰,不知到底几时能回来,我看咱们先回荔园,叫衙役在这里等候,等到他拿去荔园问话就是。”
  “不好。”九鲤摇头,“荔园住着那么些病人,他肯定不愿进园,人若无辜,强人所难,人家不免委屈。反正咱们出来了,难得这样好的天气,干脆咱们在桥头寻间茶铺坐等,放心,就快到午饭时候了,他难道不回家吃饭?”
  于是几人过了桥寻间茶铺坐下,开窗临河,对面正是那巷口。叙白怕九鲤饿着,要了些茶点,又打发衙役到背后街面上买些熟食。
  谁知熟食还没买来,就见对面沿河走来个男人,看模样十八九岁,瘦猴一般,垂着头,与当日楚逢春所说的一样,脖子上有片黑斑。又见他朝那细巷里行去,岂会有差,不就是那万三!
  三人忙由茶铺里出来,追入巷中,果见万三踅进杂院,院内立刻有人高声调侃,“万三,你今日赚着什么没有?我看你不必往外头混了,老实在家坐着,自有贵人上门寻你。”
  万三懒得和他说笑,只看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少拿我打趣!”
  另有人拉住他,“不是打趣,才刚真有个人来找你,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同岁不同命,看人家那穿的戴的,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嗳万三,你别是讹了谁家的少爷,人家寻上门来打你吧?”
  万三甩开胳膊,仍是一脸不耐烦,“放你娘的屁!少和说这没影子的话!”
  有人也朝他嚷嚷,“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你管我的,少废话,让开!”
  九鲤三人在院墙外听见这番话,相看一眼,只等那衙役寻来,就命衙役闯进院中将那万三擒拿出来。
  不想这杂院所住之人素日多有坑蒙拐骗的行径,乍见个穿官差服色的,便乱嚷起来。万三在屋里听见,赶忙开门出来,趁便推倒些杂物挡住衙役,猴子似的向外窜逃出去。
  叙白与杜仲在院门那头说话,只见个影子冲出来,一时不及反应。九鲤恰好站在这边墙下,离院门稍远,看到万三她便迎身去堵。那万三不管不顾,猛地将她仰面撞翻在地,幸而她手快,忙反手拽住万三的裤管子,也将他拽翻在地,这时衙役才同叙白二人上来将其摁住。
  而后叙白两步过来将她搀起,在身前自头自足仔细看她,“你摔到哪里没有?”
  别的地方倒罢了,九鲤只觉背上有些疼,想是方才与万三拖拽时在地上蹭的。她反过手去摸,摸到点湿润,回手一看,指尖有斑驳的血迹,“像是擦破了皮。”
  他忙将她扳过身,她背上衣料蹭得褴褛,透出些渗血的皮肉,伤虽不深,面却大,不免触目。他将身上外氅脱来罩在她肩头,“疼不疼?”
  “不算厉害。”她还在笑。
  他却额心紧蹙,“咱们快到街上买些治外伤的膏药。”
  药膏买了,却没人涂抹,杜仲提议先回去荔园找个妇人帮她上药,九鲤却急着将万三押往衙门审问,叙白不肯,在马上道:“还是你的伤要紧,人既然抓着了,晚一日两日审没什么妨碍。”
  九鲤打着车窗帘子朝后看,那万三正反手给衙役押着,还似不服,只顾强挣,那衙役发狠,下头踹他几脚,上头扭折了他的胳膊,他惨叫一声适才消停些。
  她扭回脸,“怎么没妨碍,趁人这时候心慌意乱才好审,就是说假话也容易露破绽,倘或等个一日两日的,他冷静下来,细细编个慌,你还真不一定瞧得出真假。”
  叙白如何不知道,犹豫着回头看一眼万三,又在马上府低下背,朝窗里柔声问:“那你怎么样?”
  “哎呀我不过是擦破点皮,你们也太小看我了,真当我娇生惯养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
  杜仲晓得她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便也伸出个脑袋,“还是先去衙门吧,兴许衙门里有当差的妇人,请一个替她上药就是。”
  衙门上下多是男人当差,不过后厨里倒偶有女人,专管些烧灶瀹茶的差。叙白进衙便吩咐寻了位到内堂之中,叙白见其穿着虽粗简,却难得清爽,一双手伸出来,指甲修剪得平平的,缝隙里也干净。
  他这才放心,留下这妇人在后室给九鲤上药,自与杜仲踅到外堂问那万三。
  这万三虽没见过多大世面,却是年少无畏,给衙役推进来,一个趔趄后便梗起脖子,“衙门有什么了不起?衙门也不能平白无故抓人呐!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衙役一脚踹他跪在地上,“嚷什么?!先见过大人!”
  叙白坐在椅上睨着他一笑,“什么都没问你,你就先喊起冤枉了,那你说说你哪里冤枉?”
  万三一时无话,屁股落在脚后跟,歪下脑袋,“那你们要问什么?我可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百姓,平日从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叙白端起茶慢呷一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为何见着官差就跑?”
  “我!”他窜直起身,慢慢搦动两下腰,声音恢复如常,“我没看清,以为是追债的,所以才跑。”
  “你在外
  头欠了许多债么?”
  他呵呵一笑,“我们穷苦之人,欠几个钱不是平常事嚜。这位大人一看就有钱,肯定不会欠债,不知一月多少俸禄啊?”
  那衙役抬脚踹在他背上,“放肆!”
  他扑在地上,又没皮没脸地笑着爬起来,“不过打听打听嚜。”
  叙白没所谓地笑笑,“有位姓楚逢春楚老爷,是个外乡人,认不认得?”
  “不认得。”他立马摇头,捉住手镣抠着鼻子,“我要是认得什么老爷,还会混得这样惨么?何况还是外乡人,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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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2章 双迷离(十二)
  叙白道:“噢?可他说上月十二日在白玉楼外见过你,白玉楼的伙计也说那日你的确在他们门外守着打秋风,这么快就忘了?”
  万三照样嬉皮笑脸,“嗨,我常在白玉楼外头守那些有钱的老爷,大人不知道,这些老爷们在外头常有不规矩,我万三专管打听他们这些不体面的事,遇着些要脸面的便舍下两个钱来堵我万三的嘴,遇见脾气大的,落一顿打,也没什么,反正我万三皮糙肉厚。”
  身后衙役不耐烦,踩在他后脚腕上狠狠一碾,“少胡扯这些没要紧的事!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室中登起吱哇一阵痛叫,叙白也不理会,只管起身神闲吃他的茶,眼皮也是爱抬不抬,屋顶有几片透光的琉璃瓦,一点太阳正好落在茶碗中,他觉得甚是好看,不知怎么想到九鲤水光粼粼的双眼。他慢慢用盖子刮动着茶汤,一样水波粼粼,他渐渐笑了。
  待那衙役收了脚,万三不嚷了,他才往旁边搁下茶碗,收了笑意,“想起来了么?”
  万三龇着牙点头,“想,想起来了,小人是认得,是认得那楚老爷!”
  “说说是怎么认得的。”
  原来上月十二那日,万三照常到白玉楼门前“揽活”,碰见楚逢春与手下人说说笑笑地走来,万三见其面生,听口音又是外乡人,便想哄骗他几个钱花,趁白玉楼的伙计没留神,尾随楚逢春进了白玉楼中。
  这白玉楼乃是江宁最奢靡富丽的酒楼,上下四层,第四层皆是雅间,故而城中有头脸的人物常在此处谈事。万三一径跟着楚逢春上到三楼来,附耳贴在雅间门上听觑一阵,原来是在与那满亭闻名的铁公鸡李员外在谈荔园的买卖。
  听口气那楚逢春是个出手阔绰的人,只是李员外着实气人,见人拿得出一万两的宝钞,便想多诈他一些,竟要一万二千两。不想楚逢春赌气,反口压到八千两。
  这荔园十亭有八亭人知道不吉利,在李员外手里已耽搁了几年,而今别说八千两,就是六七千,也不是卖不得。这可不正是天上掉下的巧宗?可是要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