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33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353
 
  她身上仍穿素服,迎来见个礼,“庾先生怎知我是在这里约人谈生意?先生请坐。”
  庾祺撩开衣摆坐下,“方才楼下见姑娘的马车,周围候着六.七个家丁,姑娘倘或不是约了人谈正事,怎会摆这样的排场。”
  幼君亦拂裙落坐,“也许见的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呢?”
  “不是生意上的人又会是什么人?总不会是带着那么些家丁来私会情郎。”
  幼君倏地惊讶,倒不是惊他说这样的话,知道他说这话是带着试探的成分。惊是惊他口里竟说得出“情郎”这个词,总觉得这类轻浮的话与他稳重内敛的做派很不符。
  她掩嘴一笑,“想不到竟从先生嘴里听见这样的玩笑。”
  经她一说,庾祺心中亦有点尴尬,面上倒还维持着那半分笑意,“我险些忘了,假使大姑娘身边真有这样的人,自昨夜而起,恐怕也是见不着的了。”
  听这口气,蔡晋果然独自承担了一切,没把她供出来。她觉得可以放心了,微笑中不免泛起一丝得意。
  庾祺端凝着她的笑脸,她给他凛然的目光稍微看得久了点,刹那心头又慌张,“庾先生只管看着我做什么?说句轻浮的话,这样直勾勾看着个女人可不好。”
  他眼皮一垂,敛回目光,“记得昨日在府上,我曾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眼下再说这话,又觉此‘关’字真是有些意思,是个实的‘关’字。”
  “什么虚的实的,我看不过是一个字而已。”
  “正是了,都是一个字,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姑娘何以如此狠心,连同胞兄弟也不放过?”
  幼君笑意一僵,把眼垂在桌上,“谁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先生不是也有位兄长么,难道兄长在世时家中没有过厚此薄彼的事情?”
  庾祺心头也似冻住了。
  她斜看他一眼,又笑起来,轻声细语地,“何况我是女人,女人嚜,未出阁的时候住在娘家,娘家只当她迟早会是别人家的人;出嫁后到了婆家,也不是同一个姓,人家一样对她有些提防。其实女人嫁不嫁人有什么分别,再辛苦都是白忙,操持十年,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庾祺斜睇她一眼,接着她的话道:“所以你只有杀了你兄弟,如此一来,关家的一切就永远都是你的。”
  她沉默着,恰好娘妆亲自端进来两碗茶,她摆出个请的手势,“这是我自己带来的普洱,不知先生吃不吃得惯,好歹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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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6章 双迷离(十六)
  庾祺捏起茶碗盖子,登时烟迷雾罩,发现看幼君有些看不清。
  只听见她慢条斯理的嗓音,“先生读不读史书?”
  他只微笑摇头。
  她自顾自说着,“当年玄武门兵变,唐太宗杀死兄弟,后逼父亲禅位,先生以为他只是为了自保,还是早已野心勃勃?”
  庾祺仍笑而摇头,“我不懂政治,只懂行医。”
  “我的浅见,先生可不要笑话。凡涉利涉权就会有争斗,权和利越大,越是要斗得你死我活。”说着,她慢慢站起来朝窗前走,“同室操戈算什么,人一旦争名逐利起来自然会六亲不认。”
  她转身向他笑,“先生来看,从高处望出去,景致会格外好。”
  庾祺坐在原处不动弹,“这么说来,你承认是你指使蔡晋杀了关展?”
  “怎么会?”她轻轻噗嗤一笑,“他是我弟弟,虽有些没出息,也不会做生意,只知饱食终日,挥霍奢靡——可他终归是我一母同出的弟弟。”
  庾祺没话好说,只是笑睇着她,越看越觉着真是好一个兰形棘心。他从怀中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我上来,是因为受人所托,还姑娘一件东西。”
  幼君定睛望去,是枚鱼形金佩,她走回桌前拿起来,想起这东西原是一半,另一半忘了搁在她房中哪个匣子里,合起来是“双鱼戏莲”。是当年老爹爹打的,怕姐弟俩争,特地叫匠人拆成两件。
  她呆了一会,慢慢将这一半鱼佩收进怀里,眼一眨就有泪落出来。但她马上从容地抬手抹去了,“庾先生,还是要谢谢你。”
  庾祺默然片刻,笑道:“以姑娘的心计,根本谁都不用谢,全是你自己精明能干。我看姑娘将来,必定还会更上一层楼。”
  她的眼泪只管掉,笑也只管笑,像是两个人两张脸,“谢先生吉言。”
  庾祺不由得叹服,起身告辞,走到门前,她又喊住他,“方才见先生行色匆忙,可是在找什么?不知有没有我能效劳的地方?”
  娘妆适时推门进来,“方才在楼下听先生是在找太苍街平安巷。”
  幼君面上的泪已搽干了,像他刚进来时一样,她永远缬着那点不朽的微笑,“太苍街我知道,这条街再往前走,头一个岔路右
  拐,那条街再走到头,见一座桥,过了那座桥就是了。说起来也太麻烦了些,不如我遣个下人给先生带路?”
  “不敢劳动。”
  庾祺拱手告辞后,幼君又走到窗前,片刻见他出了大门,往前头街上走了。倏起了风,那黑色的纱氅向后扬起来,一会就融进了人潮,再看也看不清了。
  那人流中如浪花泛出来三个人,又踏进平安巷。日影正悬,巷子里也直晒着,九鲤拄拐走在最后头,叙白杜仲要搀她她不肯,怕拖累了他们。蹦蹦跳跳不觉疲累,脸上却也蹦出点细汗。更兼刚用过些饭食,肚子给颠得像是岔了气,她只得停下来“哎唷”了一声。
  叙白听见声音马上回头,见她捂着肚子倒了根拐,忙上前看她,“是不是走得肚子疼了?该多在那馆子里坐上一会。”
  她皱着脸抬头看他一眼,“不好久坐,这是吃午饭的时候,那孟苒兴许回家来了,要是过了饭时她又出门,又往何处寻她?我不妨事,就是岔了口气,走吧。”
  横竖这巷子是条死巷,并无路人,叙白干脆打横抱她起来,“杜仲,你拿着拐。”
  杜仲脑中登时想到庾祺说的“出格之举”,一双眼瞪得溜圆,“还是我来抱吧!”
  “别费事了,没几步路。”他自抱着九鲤往前走,低头一看,九鲤一双眼睛同样瞪得溜圆,像只受惊后一动不敢动的兔子。他笑起来,“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
  她脸上一红,低着下巴“噢”了声,假装不以为意地望到别处,心中难免有点异动。
  未几走到孟家院墙外,九鲤从叙白手上下来,接过双拐,隔着墙上的裂缝往里看,院中无人,只有两件男人衣裳挂在晾衣绳上,又听见几声男人咳嗽,想是那瘫痪在床的孟老爹。末了才看见孟苒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碗东西,正朝正屋走,想是给她爹煎的药。
  她朝叙白点头,“她在家。”
  三人叩了门,等不一会,孟苒来开门,一见是他们,像是闪躲地朝地上看两眼,在腰间围布上擦着双手,稍显无措地侧身让他们进院,“几位请在院中稍后,我正喂我爹吃药,一会就出来。”
  九鲤跳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屋子窗外,从窗纱上的破洞往里瞅,里面净是残破的家具,犄角旮旯插着几把桃木剑,卡着几个香炉,又塞着两个阴阳环和三清铃,果然不错,这孟苒的娘在世时的确是个女冠。
  她转过头,又看绳子上晾的那两件男人衣裳。叙白也正拉着那衣裳在看,上头打着几块补丁,太阳琰琰,可以想象在褪色之前这衣裳该是蔚蓝色。
  九鲤慢慢跳脚过去,低声道:“这衣裳不像是上年纪的男人穿的。”连庾祺这还未过三十的男人都不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叙白丢开手,同样低声,“也不是替别人浆洗的,这孟苒该是与哪个男人有来往。”
  九鲤仰面又瞧那衣裳,渐渐想起来,上回来这家里见她盆里洗的就是这几件,当时洗出一盆泥浆。她颦蹙着眉,脑中忽然回荡来一句话——“万三,你前几日回乡下是不是撞见鬼了?怎么回来像变了个人,成日间耷着个脸,你这是给谁看呢?”
  她目光倏凛,旋即想到种可能,或许这衣裳根本就是万三的!所以他才会在外欠债。他原没有家人,自己开销也不大,借钱可能是为接济孟苒。
  她猛然扭头看向那正屋,又跳到正屋门前,歪着脑袋望进去,右边挂着片门帘子,里头想是孟老爹的卧房,听见孟老爹在问:“来客人了?是些什么人呐?”声音沧桑无力,想是病得不轻。
  孟苒声音带着点笑,“就是来取活计的人,爹吃了药只管睡您的。”
  “噢——”孟老爹仍像不放心,“你别是在外头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没有的事,我姑娘家家会惹什么麻烦?您别瞎操心了。快趁热喝了吧。”
  “今日这药怎么这么苦啊?”
  “您咳嗽总不好,我请大夫换了副药方。”
  隔会孟苒端着只空碗打帘子出来,看见九鲤站在门下,脚顿了一步,又慢慢向前走来,捉裙出院。
  九鲤一直跟她跳到厨房门口,“孟苒姑娘,你爹病得很重?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我替你爹看看?”
  她把碗搁在灶上,低着脸摇头,“不用了,治得了病治不好命。”说完沉默着去舀缸里的水,刚舀起一瓢,手又顿住,隔会干脆将瓢一并丢回缸里,调转身来,“我想你们也不是来喝茶的。”
  她胸口几回大大地起伏,低着头朝门走来,“万三是不是都说了?”
  九鲤正要张口,叙白抢先出声,“对,他都招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孟苒将头低得更甚,九鲤看见有泪大颗大颗地往地上砸去,一下觉得她又不似上回所见那般老练,终归还是个小姑娘。她心头一紧,便撇下根拐杖歪下脸握她的胳膊,“你别哭啊,你别哭啊。”
  叙白两步走来,将她揽到一旁,冷声向孟苒道:“这时候哭是没用的,你还不快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细说来!”
  孟苒抬起一张惊惶的脸,无措地四处看看,缓缓朝院中那破桌前走去,“我与万三是两年前偶然在街上认得的,那时我娘还在世,爹的身子也硬朗,家里根本不是这副光景,万三想来我家提亲都不敢来,怕我爹娘瞧不上他,我们那时还暗地里商议怎么才能说服我爹娘。”
  她苦笑一下,“谁知变得这样快,娘没了,爹也摔成重伤,为救他的命,我和万三匆匆葬了娘,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请大夫。后来爹的命倒是救回来了,可成日睡在床上,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为给他治病,家底慢慢就掏空了,还多是靠万三才支应下来。”
  “我们没有定亲,一向都是私下往来着,就这么混到今年,前一段他忽然和我说有笔大买卖,要是做得成,不但我爹往后治病的钱有了,连我们成亲的事也能有着落。”
  九鲤在旁坐下,声音不觉柔软下来,“是不是荔园那宗买卖?”
  孟苒抹着泪点头,“他们北方话叫‘拼缝’,他替买主想法压李员外的价,买主给赏钱,还能从中拼点差价,算一算大概能赚几百两银子。可我们这样的身份,虽然认得李员外,却根本搭不上话,何况李员外是有名的悭吝,怎么会听我们的降低价钱?”
  杜仲也坐下来,“噢,所以你想到你娘在世时曾去荔园内做过法事,你也学了点摆道场做法事的皮毛,于是就想出个办法,要到荔园去摆个道场,把那园子不详的谣言越闹越大?”
  “闹大了没行市,李员外自然就肯降价了。从前我娘往荔园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过,扮个道童儿,画符我也会些。”
  只叙白仍站着,“可巧你的邻居周嫂在荔园的厨房里当夜差,初五那天傍晚,你听她说身子不大爽利,你觉得机会来了,便主动说要替她去荔园当差。在荔园又发生了什么,能使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胆量杀人?”
  他的声音一贯温文尔雅,但孟苒仍被那冷丝丝的情绪蛰痛一下。她抬起头,面上泪水狼藉,渐渐回想起那个同样狼藉的雨夜——
  起初雨下得不算大,天却黑下来有些时候了,厨院里的人早散得个干净,正是时候,孟苒提着早预备好的篮子朝小竹林那头去。也是万幸,因为下雨,园子里并没人走动,畅行无阻。
  她走到林中那太湖石前,拾掇了原来摆的东西,先压上符纸,后点上香烛,跪在石头跟前拜了拜,“李小姐,我原不是有心要利用你,只是我家中实在艰难,只得借你造个声势,等回头我赚了钱,一定认认真真给你做场法事,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尽管托梦告诉我,我下回——”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有人说话。一回头,背后站着个男人,电光闪过,照亮他一脸的油光与坏笑。
  孟苒登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我,我我——你是谁?”
  林默不答,俯身向前,一把扯下她罩面的布!倏地又一道电光劈来,原来是个脸生妙龄少女,姿色虽然平平,可胜在新鲜。
  也是该他的运气,本来下晌难得碰见个玫瑰花似的美人,偏偏扎手,着了她的道跑了一夜的肚子不说,还叫她给溜了!没想到茅房里出来,又遇见这女子,真是老天爷补偿给他的。
  他嘿嘿一笑,“原来你在这里装神弄鬼,我都听见了,这园子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要是给李员外知道你在这里摆弄这些东西吓唬人,他还不把你撕来吃了!”
  孟苒忙跪在地上,“这位官人,请千万担待,别,别和人说!我这就走!”
  “走?下着雨你走哪去啊?不如先到我房里去,我正好有件衣裳破了,想寻个人替我缝补缝补。”
  她一时没想别的,只盼着替他补好衣裳,他领她这个情,不去张扬此事。因而勉强随林默回到房中,屋内烛火未熄,她刚把门阖上,火苗猛地一抖,便给他由后头紧紧抱住。
  不好!她欲拉门向外跑,哪里挣得过林默的力道。他掰开她的手,将人强行抱摔去床上,“今日已是赔了夫人,怎能又折兵!你只管从了我,我自有无限好处与你!”
  她反手撑起来,他整个人却像座大山朝她压迫下来,根本翻不了身,也出不了声。后来她只觉得疼,除了疼一时也想不到别的,眼泪亦流得无知无觉。然而身上的疼还不算什么,要命是他贴在脸上的笑脸,像锥子似的扎在她心上!
  完了事他那张油亮亮的笑脸由狰狞变得餍足,坐在床沿上光着膀子,盯着她从床上滚到地上拾衣裳,“你叫什么?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
  孟苒没作声,颤抖着手将衣裳套上,脑中只想赶快逃离这间屋子。
  “不说?是怕我还是瞧不起我?”他弯下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好,你不说我可就去告诉李员外了。”
  她落着泪摇头,“我,我,叫孟苒。”
  “孟苒,”他咂摸着这名字,泪滴在手上也不觉烫,“没听过这园子里有姓孟的女人。”
  她声如蚊呐,“我是顶替厨房的周嫂来上夜的,她今日病了,我原是她家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