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36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079
  “在后头呢。”
  老太太忙缩回脖子,假装没问过,眼睛却不住扫着门上。少顷却独见杜仲进来磕头,一样嘴巴甜,把她哄得眉开眼笑,那慈爱的笑颜里却始终有丝失落。
  还不见庾祺进来,连雨青也有点尴尬,望着门口笑道:“老爷想是在查看外头晒的药?”
  九鲤站起身,“我去叫他!”
  跑到廊下,未见庾祺,又绕至前院,果然见他与丰桥在查检地上晒的那些药,丰桥答话答得勉强,时不时扭头朝洞门这里看一眼,终于看见九鲤出来,便暗朝她使个眼色。
  大家都知道庾祺不过是借故在这里俄延,他母子二人本来素日就生分,隔了这些时未见,自然更是尴尬。有时候九鲤甚至会想,要不是当年因怕她这小拖油瓶无人照管,他根本就不会还乡。
  她捉着裙蹑脚走到场院中来,趁其不备,陡地搡他的后背,“叔父,要摆饭了!”
  庾祺早瞧见她一个影子斜在地上,未受惊吓,澹然回头,“和老太太说完话了?”
  “话一时哪里说得完?您不快进去问老太太的安?她是一个人坐船来的,老太太几十年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您还不去问问她路上好不好?”
  庾祺不禁想到年少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的光景,倘或有得选,他也不肯背井离乡。他像没听见,仍弯下腰拣起一枚药材细细捏着。
  “您真是没意思。”她不满地噘起嘴。
  他怀疑她另有所指,漠然道:“怎么样才叫有意思?”
  九鲤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说您对老太太啊。”
  他慑她一眼,她没敢再说,小心扯他的袖子,“这时候忙着查看这些药做什么?您不饿我还饿呢,进屋吃饭吧。”
  他若无其事地拍着手,也不搭话。她只得拽着他往里头走,他虽然脚步迟缓沉重,心中却有些湿润绵软。
  走到正屋,他只对老太太说了句“您来了”。老太太要起身未起身地,也显得十分局促。而后这顿晚饭也吃得仓促,仿佛各自都有话要说,却有各种缘由捺住了没说。
  老太太这一来,自然占着正屋,庾祺睡在东厢一间大屋里,九鲤与杜仲占了西厢两间屋子。因服侍的人不够,雨青自是先伺候老太太要紧,九鲤晚上洗漱的水还是自去后厨打来的。老太太冷眼瞧了两日,见九鲤到南京不过两月,连烧茶炉子也学会了,心疼得要不得。
  这日清早趁九鲤来屋请安,她便说:“我这老太婆倒也罢了,是吃过苦的人,可你自小是由人服侍着长大的,这回到南京来,原怕带来的人多麻烦,就没叫人跟着来,瞧,连端水洗漱还得靠你自己。你这细胳膊端得动那一盆水啊?我看该在这里找个人服侍你。”
  倒与庾祺想到了一处,可巧庾祺进来请安,也道:“我也是如此打算,只是不知哪里去寻妥帖的人。”
  老太太见他难得肯搭自己的话,拘谨地笑了笑,“也不要多妥帖,只要手脚干净做事情麻利不躲懒就行,这里铺子还没开张,将来生意做得做不走还是两说,要是生意不好做,还是回乡下去,到时候还是家里的老人伺候。”
  言讫,她又觉话有不妥,窥看庾祺的脸色,“嗨,我是乡下人没见识,说的话也不中听。生意自然是能做下去的,你名声这样大,求医买药的人自然多。”
  庾祺却因她过分的小心眉心暗结,茶还没吃到半盅,就说要到前头铺子里看看。
  今日是开张吉日,一会还要放炮仗,前头只有丰桥杜仲两个人,想有些忙不过来。况在荔园也结识了不少人,这时候已递嬗来客,听见外头逐渐有人说笑起来。
  老太太只好笑着点头,直看着他出去。落后回过头来一瞧九鲤,一份尴尬立时化开了,浑身骨头也松懈不少,脸上的怅惘却难化开。
  “你们到南京来,你叔父像管你管得多些?”
  九鲤撇下嘴,哼了声,“他老是不该管的地方瞎管!”
  老太太低着声,好像怕给庾祺听见,“他就是这样,面上凶,其实心肠是好的,你小时候最怕他,又粘他粘得厉害,一生病就要找叔父。”
  九鲤自己也笑,“因为他是大夫嚜。”
  “不过他这回算管对了,我听他信上说那齐家,像是户大好的人家?什么书香门第不书香门第的我也不懂,只是听咱们家吴账房说,在南京城是名门,到底是不是?”
  可算说到这话了,九鲤知道她正是为这事来的,不然她一向怕出门,坐四五日的船更是难熬,才不肯来。
  她却只管笑着打哈哈,“不清楚,我也不大熟。”
  老太太又问:“听说是个做官的?年纪大不大啊?”
  九鲤随意点头,“做县丞的。”
  “唷,可别像咱们县上那老爷,都快五十了。这年纪我可不答应,咱们又不是一定要嫁富贵人家。”她见雨青端着几小碟精致点心进来,又望着雨青,“咱们丫头这模样,配谁配不上,犯不着与那些老皮老相的磨,再说如今咱们庾家也不缺钱。”
  雨青搁着碟子笑道:“人家年轻得很,看模样不过长咱们丫头四.五岁,我见过一回的,一表人才,照咱们老爷差不多。”说着自惊,“您别说,还真和咱们老爷有两分像。”
  要说相貌与庾祺有两分像,老太太便放心下来,“管他县丞还是县令,年纪轻轻能当官就是有出息的。”
  正说着,就见杜仲跑进屋,“齐叙白来了,说要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师父叫我来问一声,老太太见是不见?”
  老太太还有些发蒙,不知齐叙白是谁。
  雨青笑着拍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原来说半天说的就是此人,老太太慌了神,忙叫雨青进卧房取了镜子来,唯恐哪里没拾掇好不庄重,可别在这样的公子面前跌了庾家的份。亏得今日因为铺子开张,穿了身簇新的枣红衣裙,理了衣襟又拂头,将镜子递给雨青,“叫齐什么白来着?”
  九鲤笑倒在榻上,“齐叙白!”
  她渐有些会悟过来,想是庾祺写信回去根本没将齐家说得清楚,否则老太太不可能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暗中好笑,抬手帮老太太扶一扶玉簪,“瞧您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您丢在外头的亲孙子找来了。”
  老太太把她的腿一拍,嗔道:“瞎说!”
  刚好叙白随庾祺进到二院的时候,听见九鲤带笑喊了声他的名字,心头一震,像纶音圣旨宣他觐见一般,挺直了腰板,显得分外庄重。
  庾祺瞟他一眼,领他由廊下慢慢绕去,“齐大人真是消息灵通,没下帖请就知道今日我这铺子开张。”
  “先生行事深藏若虚,可满亭都传遍了,谁不知今日庾家的同寿堂开张?我听说王大人也预备了份礼要赶来贺。”
  头先共治疫病的大夫都带着礼来了,也有好些病人合力打了块“惠及于民”的匾额送来。叙白自然也在前头铺子里挂了礼金,又另有些东西,单差个小厮抱着跟在身后进来。只是听庾祺的口气像不大欢迎,一时心中忐忑,生怕一会大家说起话来时,庾祺在老太太跟前表露出对他不大喜欢的意思。
  好在庾祺领他进
  屋后只稍作引介,便又要往前面去。
  九鲤忙起身追出罩屏喊他:“叔父,外头忙不忙呀?”
  他掉过身朝罩屏看一眼叙白,又看她,将笑未笑道:“问什么,再忙你也帮不上,你不是要陪老太太待客么?”
  九鲤回头瞅一眼,悄声咕哝,“又不是我请他来的。”
  他脸色稍显难堪,心里有股自作自受的苦闷,没作声,板着脸出去了。九鲤只得掉身进来。
  叙白正向老太太作揖行礼,老太太穿戴虽十分体面,言行间却还是个久居乡野的妇人,有个当官的和她郑重拜谒,她简直受宠若惊,慌得不知打哪头扶他好,“当不起当不起,我不过是个乡下老婆子,哪受得你的礼唷!”
  他本有些瞧她不起,不过抬眼一看九鲤紧挨在她旁边坐下,挽着她的胳膊和他微笑,他便又拿老太太当素日往来的官宦人家的老太太一般敬待,“今日贵府大喜,家中太太听说庾先生的母亲到南京来,原也要来拜访,又怕唐突,便先遣了我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您老身体一向硬朗?”
  老太太笑个不住,“我还走得动,你母亲好不好?是多大的年纪?”
  “家母今年四十三。”
  说的是齐府正头太太,九鲤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老太太会悟,又问:“那你娘呢?”
  “我娘是四十。”
  老太太点头,“听说你还有个大哥?”
  “大哥长我两岁,现今在南直隶礼部任员外郎。”
  老太太似懂非懂,总而言之赞道:“反正都是有大出息的,不像我们仲儿,比你小不了几岁,学医还学不明白,难道还指望他读书当官啊?”
  叙白笑笑,叫了门口小厮进来,“我母亲听说老太太到南京,怕老太太嫌麻烦带的衣裳不够,特地在家拣了几匹好缎子送给老太太裁衣裳。”
  四匹缎子,有两匹颜色鲜亮,一看就是年轻姑娘穿的花色。老太太侧目睃一眼九鲤,又看他,“回去替我谢过你母亲,明日我请她来家坐坐,可不要嫌我们这地方小。”
  “巧了,我母亲还想过几日请老太太到家里吃顿家常便饭。”
  老太太握着九鲤的手点头,“好好,当去的,当去的——你今日别急着走,留下来吃午饭,也别跟外头那些人吃,就在这屋里,咱们自家人清清静静地吃。”
  叙白听见“自家人”三字,会心一笑,把九鲤瞄一眼。
  九鲤回以一笑,又觉得尴尬,只好挽紧了老太太和他打趣,“我们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不比你府上的饭菜精细,你吃不吃得惯啊?”
  他笑得有两分不好意思,老太太瞧在眼里,十分满意,觉得也只有这样斯文好脾气的人才包容得下九鲤的骄纵任性。
  午饭难得热闹,老太太在正屋里摆了一席款待叙白,庾祺自在前院厅里摆了三桌招待来贺之客。
  庾祺原无意留客,可这些人坐在厅上讲讲谈谈总不说走,直捱到午晌,丰桥不得不硬着头皮私下同他道:“老爷,怎么着也得摆上酒菜,否则太说不过去了。”
  庾祺睃一眼那些人,只得攒眉点头,“那也不要费事了,去街上酒楼里要几桌酒饭来摆上。”
  这些人逗留原是为候那王大人与赵良,他两个相邀着姗姗来迟,席面摆上了才到。那徐卿和魏老忙慌地迎到街面上,见他二人落轿便上前打拱,“二位大人怎的这时候才来,酒席已齐备,大家都不敢入座,就等着两位大人。”
  赵良打帘子下轿,哈哈乐道:“等我们作甚?还不吃了快走,庾祺心里头只怕烦得要死了!”
  庾祺勉强立在门前,倦怠地打了个拱,“哪里话。”
  也亏得有这班趋炎附势的大夫,令他免去应酬之麻烦,不过陪着用了饭,便吩咐丰桥在厅上款待招呼,借故躲进二院。里头在一片哄笑声中倒显得清幽,他走在廊下,听见九鲤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轻盈雀跃,正映着廊外那片潋滟晴光。
  而叙白则用一贯温文尔雅的口气细说着他家中的人和事,都有哪些人口,各自在忙些什么,唯独不提他祖父当年的风光,显得为人谦和。
  老太太听下来,只觉齐家是户再好不过的人家,人口并不繁杂,心下益发满意,因而分外热络,“你吃啊,这雪里蕻是我自家腌的,这回特地从乡下带来,鱼儿最喜欢吃它炒这毛豆。”
  叙白本没多大胃口,知道九鲤爱吃,也搛了些吃,“老太太的手艺是好,不像外头卖的,咸淡恰好。”
  老太太不禁想到大儿子,和他一样嘴巴甜,不像庾祺,打小就不爱说话,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说不出一个好字,也不说坏。
  她细细盯着他的脸看,都说他有两分像庾祺,其实倒有四分像老大。她心里一动,便忍不住给他搛菜,“你多吃些。”
  叙白瞥一眼碗里,全没了胃口,碍着九鲤才硬着头皮吃下去,嘴上一直谢,“老太太待我这般亲近,叫我想起从前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也就不见外了,日后常来叨扰,也不怕老太太嫌。”
  “不嫌不嫌,巴不得你常来呢。”她凑近些瞧他,“瞧你年纪轻轻的男人家,有些清瘦了,是不是常生病啊?我们鱼儿小时候也娇弱,我常盯着她多吃,这两年倒好些了,吃药到底不如吃饭好。”
  说着又搛了块鹅肉在他碗里,叙白已觉得要从胃里呕出来,拼命抑着那股恶心,笑着夹起来吃了。
  庾祺从门口斜望进小饭厅,看见他脸上满是不由衷的谦和亲切的笑意,心里觉得可笑。不过又看三个人坐在那里简直其乐融融,他倒像个局外人,又感到一阵微妙的局促。他反剪起手,低头看一眼脚前的门槛,就掉身走了。人是他招来的,他根本没有认为人家可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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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39章 螺钿香(〇二)
  算一算已入初夏,怪不得太阳这般晒人,幼君站在织坊门前,瞧着街前那太阳有些却步。她眉心缀着颗亮晶晶的汗珠,额钿似的,娘妆瞧见一笑,摸了条绢子递给她。
  她轻轻蘸了汗,将帕子拿在手里看,“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姑娘的?”
  是条灰色的干干净净的鲛绡帕,没有绣纹,她从没有这样的帕子。细想才想起来,是那回去荔园见庾祺,说到弟弟哭起来,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大概浆洗的丫头当是她的,仍洗了送回房中,今日娘妆凑巧就带了这条。
  织坊的掌柜捧着账本出来,“这是上月的账,我给姑娘搁到马车上去。”
  幼君回神,脸色变得肃穆,“广州要的那三千匹布一定要赶在下月前都纺出来,宽了你们几日,倒把你们给宽懒了。不能按时交货,还做什么生意?我看你这掌柜做了七.八年想是做得烦了。”
  掌柜抱着沓账册哈腰点头,“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催促着他们。”
  “不单要催,还得紧盯着,不要因为赶日子就疏了质地,做买卖诚信最要紧,把我关幼君的招牌弄坏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是是,大姑娘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