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44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230
  九鲤接过嘴,“嗳,叔父倒是讲得对,张大哥做捕头嚜就是脑子笨了点,人还是蛮尽责的呀,在荔园的时候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
  杜仲也点头附和,三人夸赞之下,张达满面潮红,连推说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连店家听见也笑起来,直叹,“现今这世道也不知是怎的,做恶的做得百般有理,做好人的反倒不好意思承认。”
  九鲤听见一笑,笑后心中忽觉悲哀,可不是嚜,自从在荔园与许多人打过交道后,发觉为善之人要惹人嘲笑,老实人竟也成了笨人蠢人。怪不得庾祺这些年面冷心硬,大概也有世风不正之缘故。
  她将两臂搭在桌上看庾祺,他因吃了两杯烈酒,脸上难得潮红,下颌角有颗汗珠微微闪动,显得整个人有了份难得的生机活力。她觉得心似慢慢给一股温情淹没,不由自主抬手想替他揩去脸上的汗。
  不想他将脑袋一偏,让过了她的手,迅速瞟了眼张达,见他只顾吃酒没看见,心里才稍微缓和,眼色却端得稍显严厉,睇着她,“一会要往前去,上头可再没有卖吃食的,这时不多吃些,一会饿了可不管你。”
  “噢。”九鲤暗暗生气,只得端起碗,又搛来菜吃。
  他却搁下竹箸起身,走到临河的木栏杆前,为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自惭形秽。人就不该做贼,连贼心也不该起,也就不必时时心虚。可太阳迎面暴晒过来,避得开人眼,却逃不过日月昭昭。
  只有不要想,不能放任去想。他狠眨几回眼,转头朝左右看了片刻,摸了帕子随便搽了汗,叫
  张达过来,“你说得不错,那汤成官并不是在前头人烟聚集处掉下河的,咱们沿观月桥一路上来,到此地才见两岸长着这些倒在河面上的树,你想想汤成官身上那些伤口。”
  张达眯着眼朝茅棚旁那几棵乱倒的树细看,掉进水里的枝条上果然生着密密麻麻的短刺,令其恍然大悟。又想可巧这里就是家酒肆,因回头瞅一眼那店家,凑来悄声道:“先生是说,汤成官是在此处跌进河里的?”
  庾祺刚张开嘴,九鲤却在身后抢先开口,“才不是。张大哥你要勤转转脑筋呀,人不勤思勤想是要越变越笨的。”
  张达回头道:“嗨,我这脑子生来是这样,再勤转也转不聪明。你说不是,你倒说说为什么?”
  九鲤仰起面孔,“你说,咱们由观月桥上来,行了多久?”
  张达正在算,船上那船翁笑道:“用了一个多时辰。”
  庾祺笑道:“尸体在水里泡的时间起码在两个时辰以上。”
  张达攒眉,“您是说还在前头?怪不得您方才向店家打听上面两条河是通向何处。您是不是打从昨日验尸的时候就瞧出不对了?嗳,那您怎么还说是淹死的?”
  九鲤道:“这还不明白?是淹死的,但没说不是他杀啊。”
  他沉吟须臾,笑起来,“那这么说,我的感觉倒还是准的噢?”
  “准的准的。”杜仲笑嘻嘻走来,“那张大哥,你再感觉感觉凶手是谁?”
  “去!你这小子,我要是能感觉得到这个,还做什么捕头,我去当个半仙神算子好嘞!”
  说笑间,庾祺已到柜前会了账。四人相继踅出茅棚,下了石磴,复登上船,那老翁谢过酒饭,摇桨摇得愈发卖力,片刻就近了那两条河道,庾祺拣了右面那条河道上去。沿途果然人家越行越少,约行两个时辰,渐见右面有田地草舍,再行一段,有上百户人家错落聚集,想是那店家说的小榕庄。
  几人涉岸而上,沿田间小路及至庄子上,遇见个牧童,问明正是小榕庄,便循路而进。行不远见有棵蓊葧繁茂的大榕树,树下摆着三张桌子,有一妇人正在棚下摇扇闲坐着。
  杜仲受庾祺吩咐走近前去,还不及张口,妇人先笑问起来:“几位客官可是要歇脚吃茶?”
  杜仲扭头朝庾祺笑喊:“师父,果真是卖茶的!”
  三人缓步前来,那妇人原在树后设有茶炉子,未几瀹了壶茶来,又摆上碟瓜子。庾祺扭头看那树,树干约得四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便喃喃道:“这树恐怕得有四.五百年了。”
  那妇人笑着搭腔,“客官真是好眼力,我们这庄子就是因这棵树得名,每逢春夏时节,倒也有些好走的外地商客逛到这里来瞧这棵树。”
  杜仲笑道:“怪不得大嫂会在这里摆几张桌子卖茶。”
  “闲来做个小买卖而已,卖的不是什么好茶,也赚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有个穿栗色短打,包着头的男人由前路埋头走来,田庄野路上,由不得人不去看他。妇人直起腰紧着他看,果然见那男人一溜烟绕到树后,擅自舀她桶里的水吃,吃完一抹嘴,又抓她筐里的瓜子。
  她忙赶过去,拿了葫芦瓢便打,“要死的史七!我眼一错你就溜来拿我的东西,你给我放回去,放回去!不然叫我汉子打死你!”
  “打我?”那男人发狠哼笑一声,“你叫他来,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告诉你,爷爷我昨日刚杀了一个人,这会还有些杀红了眼,你叫他来,我叫他站着来睡着回去!”
  此言一出,桌上四人皆变了神色,益发细看那叫史七的男人,此人约同庾祺一般年纪,脸上虽带几分凶相,却显得虚。
  妇人听后只稍有点顾及,脾气仍大,将瓢哗啦一声掷回桶里,叉着腰道:“你赶紧滚!不然一会连我爹我也叫来,你倒杀个看看!”
  那史七趁其不备,又抓了把瓜子撒腿朝庄子里跑了。
  妇人没奈何,骂骂咧咧绕回来,到桌前一笑,“叫几位客官见笑,那是我们庄上最没正行的泼皮,不骂他两句他不知收敛,指不定连我的筐子也给我抱了去。”
  张达笑着摆手,“不妨碍,这样的地痞流氓我们也常见。”
  妇人朝地上啐了口,“呸、他还赶不上地痞流氓呢,人家地痞流氓好歹有混饭吃的路数,他有什么?下地嫌地里晒,上梁嫌梯子难爬,纵有两块薄田也给他荒在那里,混得吃不起饭,连自己的老婆都肯姘给人家。”
  “姘给人家?”九鲤听不大懂,便不耻下问,“有听说过卖老婆的,姘老婆的是怎么回事?”
  “就是不清不楚送到人家去,得人家几个钱,明着是人家的老婆了,私下里又与他瓜葛不断,不就是姘老婆么?”
  杜仲也是头回听见这样的事,忙追着问:“那人家肯啊?天底下还有心甘情愿做王八的?”
  妇人也憋不住笑,“人家也穷啊,听说是个三只手的偷儿,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哪里出得起钱买断?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老婆虽在家里,可腿长在她自己身上,她爱跟谁走动谁还能时时刻刻管得住?”
  九鲤猛地想到方才那史七说的昨日才杀过人的话,这么巧,老婆姘给的人家又正是个偷!因而试问,“你说的那个偷儿,是姓什么叫什么?”
  妇人摇头,“谁打听他这个,反正听说是住在城里的,住在城里也不见得就是有钱的人。不过我见他那老婆倒是常回来,嗨,估摸着那偷儿总不在家。”
  九鲤与庾祺相视一眼,又问:“你说的他那老婆,是不是三十左右的年纪,身条干瘦干瘦的?骂起人来很凶?”
  “凶什么呀,外强中干,真凶能叫那史七将她姘给别人?不过你说的身形年纪倒都对得上,怎么,姑娘认得她?”她打量着九鲤,自顾着摇头咂舌,“不像,姑娘这摸样,怎会和他家婆娘认得?”
  说着,恰逢有个上年纪的人扛着锄头从前路走来,妇人忙朝他招手,“阿叔,阿叔你来!”待那人走到跟前,她走去给他倒了碗茶来,“阿叔,我问你啊,史七前两年不是把他媳妇姘给了人嚜,姘的那人姓什么啊?”
  那老叔笑道:“这我记得,姓汤,就在城里琉璃街上住,听说也是个穷汉。你问这个做什么?”
  妇人道:“没什么,刚才瞧见史七,想起来问一问。”
  老叔递回茶碗自去了,妇人端着茶碗走回这桌,“姑娘,可和你认得的人是不是一个?”
  九鲤看着庾祺,暗暗点头。
  张达旋即立身而起,问那妇人:“刚才那史七家住庄子何处?”
  妇人见他神色忽然肃穆起来,有些受了惊吓,啻啻磕磕朝远处一间破土坯房子指去,“就,就是那家。”
  张达向众人一笑,“想不到今日一游,倒把凶手给游出来了。你们在这里坐等,我去拿了那史七来。”
  杜仲闻声兴奋而起,“张大哥,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我跟着你去,好歹多个帮手,能帮你堵个门什么的。”
  庾祺未说什么,想着张达身手应当不错,何况方才见那史七不过是寻常乡野村夫,不会令杜仲深陷险境,既然他爱凑这热闹,就默许了他跟去。
  九鲤瞧着二人沿路向庄子进去,转过头来,窥着庾祺脸上并没什么表情,便将两臂放在桌上,歪着脖子道:“叔父,您是不是觉得那史七并不是凶手?”
  庾祺看她一眼,“哪个凶手杀了人会随便招摇?”
  九鲤虽也觉得不是,可想了想,却道:“兴许他是故意的,越是到处嚷嚷,人家越不会当真。这叫欲盖弥彰。”
  庾祺看着她凝眉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你说的这种人是有,可不会是那史七,一个连下地都怕太阳晒的人,转不动这种脑筋。不过拿住他也好,也许能从他嘴里问出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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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45章 螺钿香(〇八)
  在这大榕树底下约等了有三刻,还不见张达与杜仲拿住人回来,九鲤不禁有些担忧,转到榕树后头去眺望史七家的房子。瞧着也并不远,怎的一去就不见回来,难道是那史七跑了不成?或是他家有什么人难缠?
  因又转到前头来问那卖茶的妇人,“大嫂,史七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妇人摇头,“史家都死绝了,就他一个。”
  一个人还好对付,可九鲤还是坐不定,在桌旁走来走去。野风吹拂,庾祺瞥见她石榴红的裙边像鱼尾在水中游来游去,要抓抓不住
  似的叫人心痒。
  庾祺朝那房子望一眼,叫她仍坐下,“放心,张达的身手不错,不会有什么事。”
  “您怎晓得张达的身手不错?”
  他没答复,又朝妇人要了壶茶。九鲤渐渐想起什么,看他一眼,也闭嘴不问了。只是不知怎的等得心焦,横竖坐立难安。
  过不多一时,终于见三人从那坎坷不平的泥路上行来,张达将那史七反手擒着,杜仲却在旁边拖着条腿走得一瘸一拐。
  九鲤心道不好,跺了下脚,“叔父您瞧,杜仲像是受伤了!”
  庾祺噌地起身,朝杜仲定睛望去,见他只是走路走得不利索,别的地方倒还齐全,便暗松了口气,朝三人大步迎去。
  九鲤紧随其后,跑到杜仲跟前,一看他的腿,果然那小腿上像被砍了一刀,流了好些血,连裤子和外袍的衣摆都打湿了一片。“是怎么弄的?”她忙蹲下身去查看,好在伤得不深,没伤到筋骨。
  杜仲洋洋得意道:“这狗东西想跑,给我绊倒了,一脚踩在他肩上,不想他哪里摸到把刀往我腿上砍,我挨了一刀硬是没挪开脚!”
  张达也笑赞,“杜仲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不成器的小公子,动起真格来倒不怯场,比衙门里新当差的捕快还像模像样。是个好小子,将来准有大出息!”
  九鲤却兜着一肚子火,无处可撒,便照着那史七的腿一脚接一脚地狠踹去,“叫你砍他!叫你砍他!”
  “好了。”庾祺拽住她,又将杜仲背到茶桌前坐着,撕下他袍子上的一块布,一面将他小腿缠住止血,一面吩咐九鲤,“去田下看看有没有蓟草。”
  九鲤答应着与那妇人走去附近田地里,不一时拔了些蓟草来捣烂,裹在那布里,仍替他缠上。而后几人谢过那妇人,背起杜仲往河岸回去,仍坐了那艘船顺流而下,至岚松楼与张达分道扬镳,雇了辆马车归至琉璃街上。
  及至药铺门口,丰桥一看杜仲是给庾祺背着进的门,慌了神,撇下一干抓药的客人跟到里间来,“这是怎么回事?”
  庾祺刚把杜仲放在椅上,杜仲便一脸得意,“我抓住个杀人凶手!”
  丰桥扣紧眉头斥他,“你还笑得出!”
  庾祺直起身,也瞪杜仲一眼,打发丰桥仍去抓药,吩咐九鲤去打了些水来搽净伤口,重新上过抚疮膏,才命九鲤将杜仲搀回后头去歇息,他则留下来替个病人看诊。
  才刚打水便惊动了后头的人,老太太正赶来洞门底下迎,一见杜仲跳着进来便骂:“常说你姐姐不听话,我看在大事上,你倒比姐姐还不听话些!听说你去帮着拿什么贼人强盗?你愈发能干了,难道将来要改投个捕快不成?!”
  说着搭了把手,与九鲤一齐将他搀回房中。绣芝早将床铺好了,接了老太太的手,将杜仲搀到床上躺着。老太太不放心,连问了九鲤好几遍要不要紧,九鲤怕她过分忧心,反正那伤口包着瞧不见,便哄她说只是条一寸长的口子。
  “一寸的口子,要包得那般严实啊?”
  九鲤笑着推她,“叔父做事情一向严谨,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先去吃饭吧,我们一会就来。”
  “那我去叫雨青煨只蹄髈,腿上受了伤就得吃蹄髈!”
  九鲤折身进来,见绣芝正倒了盅茶给杜仲递去,谁知杜仲忽没了先前那股精气神,神色奄奄地靠在枕头上朝她一笑,“谢谢郭嫂,郭嫂你自吃饭去,我不要紧。”
  绣芝笑嗔他一眼,“你没听见老太太才刚说还要煨只蹄髈?这一煨,不知几时才好呢。”
  杜仲捧着茶盅抱歉地笑笑,“真是对不住,想你忙活一日,早就饿了,我倒耽搁你吃晚饭了。”
  绣芝拂裙坐在床沿,“我替你把外头这件袍子脱了吧,省得把床铺弄脏了。我倒不是嫌洗起来麻烦,你睡着也不舒服。”
  她伸过手去解他腋下的衣带,他不知为何脸上发红,倒把个九鲤瞧得呆呆的,在罩屏底下看了一会,而后明白过来,这臭小子凡见个漂亮女人就要脸红,也不知几时竟长成了个好色之徒!
  她翻着白眼走到床前,“你方才不是厉害得很嚜,怎的这会连件衣裳都不能自解了,还要劳烦人替你脱?”
  杜仲斜上眼乜她,“你出去好不好?我这屋里已经够热的了,你还站在这里挡风。”
  九鲤怄得瞪圆双眼,绣芝见识过他们吵闹拌嘴,笑着调和,“姑娘就拿出个姐姐样子,饶他一回,他不是有伤在身嚜。”
  “要不是郭嫂替你求情,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带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