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46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093
  第46章 螺钿香(〇九)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只是个黑影子,九鲤看不见庾祺的表情,却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以她往日对他的了解,很清楚他这时候分明是在压着火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难道是因为她说“常常”想着叙白?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来,莫名其妙的,他越是生气,她越是想刺激他,便惬意松快地继续笑道:“说起来明日叙白也该往衙门当值去了,这两日他在家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也不到咱们家来——”
  话音未落,恰好走到仪门来,门前有个石磴,她没留心,绊着脚险些扑撞到门上,庾祺急忙扯她一把,力道极重,又使她转来撞在他怀里。
  “他这两日有他的大事忙,自然想不到来瞧你,你不要自以为是。”他这声音几乎有些恶狠狠。
  九鲤心内一振,偏道:“他能有什么大事,都告假在家了。何况他告假也是为了张罗宴席请咱们家的客,足可见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其实这话说出来她也心虚,不过反正叙白听不见,只好随她编排。
  庾祺不由得近近地贴着她冷笑,“你才结识了几个男人,你知道男人的野心有多大?又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对权力的贪欲有多重?”
  说到此节,他脑中忽然浮现起一张女人自嘲的笑脸,“女人可笑就可笑在,常常以为自己在男人心目中会比这些东西要紧。”
  他蓦地攥紧了她的腕子,“这是你娘说的,她吃过的亏不想让你再吃,你要听她的话!”
  但这话中愤怒的情绪却是他自己的。
  “我娘?”九鲤怔了怔,试着追问:“我娘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给男人骗过?”
  说完,她灵光一现,“噢,我知道了,她是不是被我爹始乱终弃了?”
  庾祺满心恼火,丢开她的手腕,转过身,“什么始乱终弃,从我认得你娘那天起,就从没见过你爹。你生下来就没爹,连个姓名都没有。”
  怪不得后来是他给她取了名字,她忙转到他面前,“那我娘是谁?”
  庾祺缄默一阵,无奈地握住她双臂,“我向你娘发过誓,绝不告诉你她的事。她想要你做庾家的小姐,她只想你平安顺遂的做个再寻常不过的姑娘。”
  九鲤很清楚,以他的性格,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他那张嘴好似有铁将军把门,严得很,十几年了,今日才听他主动提一句关于她娘的话。
  她干脆扒开他的手道:“这跟叙白是两码事,怎见得我娘给男人骗过,我也一定会给男人骗?难道吃男人亏这事还能遗传?”
  他暗暗磨着牙根,“我现下怀疑齐叙白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她来南京之前与齐家从不相识,更无交集,叙白会别有什么用心?难道同她的身世有关?否则她也想不出别的什么缘由。
  她没对他讲明这些揣测,沉默了须臾,装痴作傻地笑道:“会有什么居心?图财嚜,咱们家也没有他们家的家底厚,图色嘛,从前我就听柔歌说过,男女之情本就是因色而起。”
  庾祺眼下也尚不清楚形势,只能道:“反正我看他对你心思不纯。”
  九鲤嘻嘻笑起来,“那您当初为什么还要写信给老太太?”
  “当初是当初,当初我也看他不错,近来才发现此人表里不一。”
  “既然当初看他不错,怎么那时候就对人凶巴巴的?”
  他发现不能自圆其说,只好沉默。
  九鲤别开脸瞥他一眼,“不论他什么居心,他眼下又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都是您的一面之词,猜测而已。我可以听您的话提防着他,但总不能无端端让我与人反目成仇,这也太没道理了。”
  庾祺无理反驳,还是沉默。她说得不错,眼下只能提防,倘或叙白果然是冲着她的身世而来,他既已起了疑心,再要避也避不开。只得暂且与他周旋着,先探清他的目的,或是他背后那位昭王的目的。
  思虑一会,他才低声道:“虽不能反目成仇,可与他来往时要有分寸。”
  “什么分寸?”九鲤垂着眼,漫不经心问。
  “别让他占你什么便宜。”他怕嘱咐不够,加重了语气,“别对他动心,别喜欢上他!”
  难道这种事也能全凭自控?她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见她态度好似敷衍,一股火窜起来,厉声逼近,捏她两条胳膊,“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她低声嘟囔,“您都把我捏疼了。”
  正说着,仪门忽然打开,丰桥探出个脑袋来,“唷,老爷,鱼儿,我说是听见有人在外头说话嘛,怎么回来不敲门?”
  两人方前后进去,各自回房歇下。
  却说他二人说了半宿叙白,叙白浑然不觉,此刻正与他大哥叙匀在一艘画舫上敬陪昭王周钰。
  这画舫富丽闳崇,舱内大得似人家一间花厅,用一则屏风隔出内外。外头歌舞刚散,周钰便驱退左右,从席上执起酒壶玉斝,绕过屏风往里头去。叙白叙匀跟着进来,见他立在窗前含笑看那些舞伎捉裙上岸。
  看了片刻,他笑着转过身,“我从不是好色之人,知道你兄弟二人也不是,可都察院官邸耳目众多,只好与你们在此相见。”
  叙匀含笑点头,“王爷身份贵重,一举一动自然有不少人挂心。”
  他慢慢走到上首雕花宝榻上坐下,搁下酒壶玉斝,指着叙匀,却向叙白笑道:“你大哥还是一贯喜欢宽慰人。你们坐,别老站着,站着和我说话的人,不都一定恭敬。咱们是年多的好友,不要讲这些虚礼。
  ”
  二人笑着打拱,退至两边椅上坐下,叙白道:“王爷若嫌都察院的官邸住着不便,下回再到南京来,我倒有一个好下处荐给王爷。”
  “噢?不知是什么地方?”
  “荔园。”
  叙匀看他一眼,默然端起茶来呷。
  “荔园?”周钰眯着眼,须臾便想起来,“不是上回集中医治疫病那所宅院?我听说这园子很大,是一位姓李的员外的祖宅。”
  叙白点头,“正是此宅,自疫病治好后,这园子被一位外地商人从李员外手里买了过去,现今正在装潢,下次王爷再来,那就是个秘而不露的好去处。”
  朝中达官贵人,向来有商人敬献,原没什么稀奇,周钰因问:“这外地商人姓甚名谁?”
  “叫楚逢春,是个倒卖布匹的商人。”
  “楚逢春——”周钰凝眉想了一会,“我好像从未听说过此人。”
  叙白笑了笑,“王爷虽不认得他,但他身后的主子王爷是见过的。我曾听王爷说起,前年王爷到贵州镇压苗人作乱,途中曾与蜀地一位叫鲁韶的商人同行过一程,王爷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周钰不禁端坐起来。鲁韶此人常年在四川开矿冶铁,当初因他做的是这门生意,而他又身份特别,有些忌讳,恐惹朝中非议,所以二人自同途一别后,再无任何往来。想不到鲁韶还有攀结之意,又借了个姓楚的来掩人耳目。
  周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皇上唯一的儿子,陈贵妃之子已满周岁,皇上乃至满朝文武都对他寄予厚望,他这个过继的皇子将来只怕要势穷力尽。
  他拔座起身,在榻前慢慢踱了几步,思虑良久,倏将谈锋一转,“这回到南京,父皇特命我来协同南直隶都察院和吏部查一查那王山凤,近来有人在朝中参他仗着与二陈相交,在南京为官不正,以公谋私。叙白,你与王山凤做了一年多的同僚,可确有其事?”
  王山凤便是江宁县王大人,叙白冷笑,“有又能如何?王爷难道还看不明白?自从这几年皇上龙体违和,陈贵妃日益得宠,二陈就渐在朝中说一不二,眼下四皇子已满周岁,内阁更以二陈为尊,如今朝政已然是由二陈把持。王山凤早投在二陈门下,今年大陈国舅生日,王山凤已备了一份价值连城的生辰纲,前日刚刚启程送京,就算查出王山凤为官不正,也自有二陈在朝中保他,不过是小惩大诫而已。”
  他大哥叙匀因见周钰背着身默不作声,便道:“叙白,不可年轻气盛。既然皇上命王爷来查,我想必是有意要重处,也是有心给二陈一个警告。皇上虽龙体有恙,到底是位明君。”
  叙白看他一眼,无话可说,坐在椅上略显垂头丧气。
  隔会周钰笑转过身来,“先办好眼前的事要紧,叙白不必置气,明日你照旧回衙,替我盯着王山凤,若有过失,拿住证据,我好回京向父皇复命,先看父皇如何裁夺。”
  当下叙白领命,次日一早便往衙门里来,果然未见王山凤到衙,一问小吏,说是昭王刚到南京,王大人赶着去都察院官邸述职敬陪去了,交代这几日衙内大小事宜全凭叙白做主。
  叙白暗中冷笑,踅入案后落座,翻检文牍,“这两日衙内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小吏回道:“没什么紧要,不过是按部就班。只是前两日出了桩命案,眼下张达正在追查。”
  “死者是谁?”
  小吏将初情说明,别的也知道得不大详细,叙白原没大当回事,却听小吏说完后又笑道:“说起来还亏得上回那位庾先生,张达请他来验过尸,的确是他杀,否则都要当此人是自己酒醉后掉进河里淹死的。”
  “庾先生?为什么请他?”
  “大人还不知道?那死者曾偷盗过庾家的东西,也真是凑巧,张达奉大人之命替他家查访贼人,第二天这贼就淹死了。”
  原来如此,即刻叫了张达问明,正说着,衙役来传话,说是庾祺与九鲤正在衙外,欲请张达同往汤家宅内查看,叙白便与张达一同出衙来会。
  九鲤今朝一见叙白,又与往日不同,心想他八成知道些与她身世相关的事,更欲与之亲近,盘算着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才好。不过又记着庾祺的嘱咐,唯恐叫他反套了话去,因此愈发谨慎小心。
  面上却和往常一样,常带着几分热络迎到门前来,“叙白,你家里的事忙完了?”
  叙白笑着点头,一看庾祺站在后头,街前并没有车马停顿,因问:“这样大热的天,你与先生是步行而来的?既是帮衙门办案,打发人来说一声,衙门即刻派车马去接。”
  “早起太阳倒不大,看街市上好生热闹,我倒想要走一走。”
  庾祺从后头走来,一贯不冷不热的态度,“齐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帮衙门办案,只是追查自家失盗的东西。硬要说帮,也是帮张捕头。”
  张达登时不好意思,“都一样,我本来也是替衙门效力,先生帮我就是帮衙门。”
  九鲤又笑问叙白:“汤成官的案子你都知道了?”
  “我刚问过了张捕头。昨日拘来的那个史七一口否认是他杀人,若不是他,我想他那媳妇岳红就有莫大的嫌疑,他可能只是帮凶。正欲往汤家去,可巧你们就来了,我叫人预备车马,咱们这就过去。”
  “慢来,”庾祺抬了抬手,道:“齐大人,你还是先命人去小榕庄搜查一下史七家中,看看我家失盗的东西在不在那里。”
  叙白忙答应,门上叫了个人来吩咐,顺便就要叫人预备车马,
  九鲤却道:“又不远,何必兴师动众的?咱们就走走好了。”
  于是四人另带了两名衙役齐往琉璃街上走,且行且议昨夜查问史七与夜访汤家之事。太阳逐寸逐寸往上升,不觉渐热起来,叙白因扭头见九鲤面上出了些汗,便在前头放缓脚步,仿佛是为刻意将就她。
  九鲤察觉他这举动,心里直犯嘀咕,这人到底是真是假?若是装模作样,也过于细致入微了些。
  小半时辰走到汤家,还未进门就听见岳红在院中同人吵架。稍听两句,原来是为那棺材板子不合缝,叫棺材铺另换了一块来不说,还要人退钱给她。
  趁几人进去,棺材铺的伙计忙钻缝溜了,岳红拉他不住,转头便矫揉做作地拉扯庾祺,“瞧您这位大人,奴家正与店家商量着退钱,您一来就把人吓跑了,可值两钱银子呢。”
  庾祺厌烦地朝叙白一指,“那位才是齐大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找他。”
  “他是齐大人?昨夜不是说你是齐大人么?!”
  九鲤笑道:“昨夜不那样说,你肯老实放我们进来么?”
  岳红无法,只得乜了两眼。倒是叙白听得发蒙,九鲤便凑来和他解说了两句,他笑着点点头,命岳红让开,吩咐两个衙役抬开棺材盖,打拱请庾祺查验。
  庾祺别的地方未查,只拨开汤成官的头发看了一会,便仍叫阖上盖子,见叙白在那头询问岳红,便走去院墙底下查看那口大圆水缸。
  九鲤与张达也正在缸前,弯着腰细看,只见缸壁上的苔藓被刮蹭掉了大片,因向庾祺低声道:“叔父您看,这是不是汤成官挣扎时蹭去的?可奇怪的是若是汤成官用指甲刮掉的,该是一道一道的,怎会刮去大片?”
  张达低声接嘴,“这有什么奇怪,八成是岳红事后发现这缸里有些刮痕,怕落下证据,就洗去了这一片。”
  九鲤回头瞅一眼岳红,不过是个邋遢惯了的泼妇,连屋里都脏得那样,有个婴孩睡在床上,拉了尿了她尚不能及时发现,竟留意得到这种细枝末节?
  “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
  张达笑道:“姑娘觉得没有用,你看缸里这些石榴花瓣,你早上不是说汤成官的指甲缝里就有些花瓣的残屑?”
  她点点头,“不过到底是不是石榴花还不清楚,太细碎了,根本辨不清,又在水里头泡过,香味早就泡没了。”
  “反正你和先生都认清是花瓣,那就准错不了。”
  九鲤昨夜也是这样认为,可现今大白天光里走到汤家来,又觉有点不对。尽管这里凑巧有这么个大水缸,也足以淹死人,又凑巧缸内有些泥藻和花瓣,可疑凶却不对。
  一个杀人凶手,明知今日官府要来查检她家,她竟还有闲心为二钱银子和卖棺材的拉扯周旋?要不是她心里的确没鬼,就是她有非比寻常的城府心计。
  九鲤又扭头望向岳红,那岳红正和叙白叽哩哇啦扯着嗓门分辩,“哎唷我说大人呐,要我说几遍才罢?我和史七这一月都没见过,就是昨日他来找我,我才叫他陪我到衙门去领尸体,回来他在这里坐了一会,我留他吃了午饭就走了!”
  她唯恐人不信,急得直在那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