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94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334
 
  九鲤感到他的呼出的气,粗糙烫人,像烙铁悬在她皮.肤上移动,叫人猛地提起一颗心,屏住呼吸。
  她听见“歘”一声,没了遮蔽,风丝拂到她心口上来,刚觉得冷,却又有点尖锐的疼痛,她想低头看,才发现是向后仰倒着,桌面贴在背上,很凉,但她也是此刻察觉了才觉得,因为身上火热。
  她要费力将脑袋从桌上抬起来才看得见他埋在她心上的脑袋,觉得不安全,像迷了路,慌张恐惧。想拉他上来,来抱住她,遮挡天上的黑暗,她伸手在空中胡乱捞着,一声一声地喊“叔父”。
  他偏不来抱她,以往的确太纵宠她了,对她有求必应,所以才养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天有几高地有多厚又有什么要紧,他不过是要她知道,她飞不出他这片天,她的性命是他救的,人是他养大的,她的血肉她的灵魂,哪一样不是他铸就?!他将她往下一拽,拽到书案边,朝她逼得更近,毫不留情地陷进她温暖的血肉里。
  她在混乱中将眉头紧皱着,刚一出声他就来捂住她的嘴,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大家都还没有睡熟,稍微大声点都听得见。窗外蓝阴阴的天变得更模糊了,月亮像团灰迹印在窗纱上,在他身后,他的身影比天还黑,她背下的书案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她在海上颠沛,他就是她看得到却够不到的浮木。
  有泪沾在他手上,她不知道,他也给她的眼泪灼得一痛。
  她的脸被他的手遮住大半,一双汪满水的眼睛显得格外脆弱妩媚。渐渐他又被她哭得心软,揽她起来,抱她在怀里,一面狠狠鞭笞,一面温柔告诉,“你要听话,永远听我的话,记住没有?”
  她看着他脸上的汗,发狠的表情,根本不容反驳,只能顺从地一再点头。
  九鲤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只是醒来发现是在自己床上。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个荒诞的梦。可是胳膊疼,抬起来一看,手腕上有一片淤青,是庾祺握的,小臂上也有片擦伤,是被他掼在地上摔的,不过抹过了药膏,腻腻的。
  她觉得底下也有些腻腻的不舒服,所以早早就醒了,走下床,感到一丝撕.裂的痛楚,不是梦!
  “你醒了?”
  猛地吓她一跳,原来是杜仲。她这房门没闩,一定是昨晚庾祺抱她回来的。她红着脸,走到妆台坐下,回头瞥杜仲一眼,“什么时辰了?”
  “刚到辰时。”他走到跟前来,扳过她的脸细看,发现她眼睛有点红肿,昨晚一定哭过,“师父打你了?”
  九鲤暗里一阵发臊,忙把脸调开,将梳子狠狠拍在桌上,“比打还要狠!”
  杜仲一脸同情,隔会道:“这也是你活该,你跟着齐叙白瞎跑什么?还想去京城?山高路远你跟着个男人,保不定路上不出什么事!”
  她觉得理亏,朝镜中瞪他一眼,“哼哼,你可算有资格教训我了。”
  “我这是为你好。师父昨晚上怎么罚的你?”
  问得九鲤一颗心砰砰直跳,现在她也记忆混乱,只记得庾祺的神情和以往太不一样,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温柔也不再冷淡,反而凶狠,要将她连皮带肉吃了一般。
  她闪回神,回头剜他一眼,“你还有脸问呢?你怎么不想着替我说个情?”
  杜仲忙笑起来,“我原想替你说情来着,昨晚上我守在屋里半晌没敢睡,就等着师父打你的时候我好冲出来替你磕头讨饶。”
  简直放屁!要是大半夜没睡,会听不见点动静?这会还会跑来问?九鲤只管盯着他冷笑。
  他摸了摸鼻子,反剪起双手,一壁往外走一壁道:“实在太困了,都是因为找你找的,昨天下午满大街跑,下回不许了啊。”
  九鲤咬着牙把梳子狠狠朝他背上砸过去。
  隔会绣芝端水进来给她洗漱,也问昨晚庾祺是怎么教训她的,她只得胡编乱造,说庾祺先罚她跪,还不解气,后又拿戒尺打她。
  绣芝在那里嘀咕,“老爷房里有戒尺?我怎么没看见——”
  九鲤忙岔开话,“老太太呢?”
  “老爷仍叫丰桥送了老太太回去,你也真是的,不知把老太太急得什么样子,老爷这回打你也不冤,这么大的人了,说跟人走就跟人走,看你下回长不长点记性!”
  一提“长记性”的话,九鲤脸上又禁不住红起来,昨晚的细枝末节她混混沌沌全记不清,倒是庾祺说的话犹在耳畔。一想起来,心里又是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逼迫着问她:“记住没有,下回还犯不犯?”她明明再三保证了不敢再犯,他也像充耳不闻。
  她此刻方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折磨”她。
  恰好庾祺从铺子里进来了,在廊下不知问谁:“鱼儿起来没有?”
  九鲤脸上一热,忙走去把门关上,生怕他进来。怎么面对他才好?该生气还是该羞恼,或是该和他发脾气还是撒娇?自己也拿不定个态度。
  雨青在廊下回他,“起来了,郭嫂正服侍她洗漱呢。”
  旋即绣芝端着水走到门后来盯着她,她只得让开,把门开了放她出去,匆忙中从门缝里看一眼庾祺,他站在杜仲门前,穿着铜绿的袍子,那颜色绿阴阴的,她立刻又想起昨晚他的眼睛,从漆黑中散着贪婪的光,那光全照在她身上。
  他脸上好像有一道细细的划痕,在眼睑底下,像红线绣在白布上,格外显眼。雨青正对着他细瞅,“老爷这脸是怎么弄的?”
  好像是给她的指甲划伤的,九鲤想起来了,还不单划伤了他的脸,他背上想必也有不少被她扣掐留下的血斑。
  庾祺抬手摸了下,澹然道:“大概是昨夜骑在马上被树枝刮的。”
  他朝门里看过来了!她一缩脑袋,又把门“砰”地关上了。
  雨青扭头瞥一眼门道:“八成在生气呢,老爷上回对她发这样大的火,还是她六.七岁上头跟着人家爬树掏鸟窝,这都
  多少年了。”
  庾祺笑着反剪起一只手,“难道不该罚?上上下下都纵着她,还了得。”
  雨青没好再说,拧着菜篮子往后头去了。
  九鲤躲在门后,旋即听见庾祺稳重的脚步声从她门外走过,她又忙不赢跑到卧房的窗户前,双手撑着书案,看他模糊的影子从窗前经过。他竟没在此停留,她噘了噘嘴,有些不高兴。
  后来早饭她也不出去吃,阖家对她的反常倒没多想,都当她挨了庾祺的诫饬,正同他置气呢。哼,她觉得本来也是!
  渐渐时近午晌,昭王的船行到洛山驿,打发了人来叫叙白,叙白挂着包袱皮跟着走到船上,昭王见只有他一人,问起缘故,他便将昨晚的事回禀昭王,说完便带出一连串的咳嗽。
  “她不去也罢,反正陈嘉一回京,这事总要闹出来的,如果她真是丰王或皇上的女儿,都少不得要召她进京。”周钰说完盯着他的脸看,“你怎么咳嗽起来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昨晚在馆驿里遭了风寒?”
  叙白笑着摇头,“被庾祺打了一掌,有些伤了心肺,就是觉得胸闷气短,别的也没什么大碍。”
  周钰扯开他的衣襟,见他胸膛上一记紫红的手印,眉头陡然一皱,“我怎么把这个疏忽了——”
  “王爷说什么?”
  周钰垂下手,在船舱里踱步,“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年全府大火,都察院的人在全府发现几俱男人的尸体,那些尸体是先被人一刀割喉而死的。”
  “记得,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曾看过刑部的卷宗,那几俱尸体中,有两个曾受过大力的掌伤,震伤了心肺。”他回首一笑,“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庾祺所为,当年全府失火,是他从火场救了九鲤,将她养大成人。”
  叙白凝眉暗想一阵,“兴许真叫王爷说对了,记得在荔园的时候,庾祺对刀伤似乎格外有见地,我本来以为做大夫的都有这本事,现在想来,其实不然,他可能不但擅医,还擅武。”
  周钰笑着看他一眼,“也许这样的人才日后对我们有大用处,你可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记恨上他,说句公道话,你要拐走人家的小姐,他不打你打谁呢?”
  “王爷放心,江山社稷与个人恩怨,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周钰走来拍拍他的肩,正要命人开船,不想忽见馆驿的差人领着个人从岸上急急跑来,近了一看,原来是他们齐家的小厮。
  那小厮上船便道:“二爷不好了!家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昨夜家里的四时轩着了火,咱们忙了大半夜才浇灭,早上大家去收拾,竟发现一具尸体!太太当场就已经吓晕过去了!醒来也是疯疯傻傻的,大夫说要请个高明的大夫施针才能救回神智!”
  一语将周钰也惊动过来。
  叙白忙追问:“怎么会着火?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尸体又是谁?”
  “肯定是那庾祺放的火!昨日他从咱们家一走那轩馆里就着了火,这不是明摆着的?况且还有人证!大爷打发我来告诉您一声,问此事牵涉庾家,太太又有性命之忧,您看能不能暂缓入京,回家看看太太要紧,查明此案要紧!”
  叙白惊疑未定,一时没话,倒是周钰走来道:“既然你母亲病危,家出又了这么大的事,又牵连着庾祺,你就先回去,父皇面前我自会替你请罪。”
  原本皇上这回召他入京,是借详禀青莲寺一案对他嘉奖,要嘉奖他也不过是想给周钰一个面子,照此看来,自然也不会重惩陈嘉。
  如此奖赏错失也罢,反正也不是正看中他什么,他便告辞登岸,与小厮奔回家来。
  回来看过思柔,出来外间一问叙匀才知,尸体是家里的小厮陈自芳,此人素日负责采买府里的日用杂物,他有个老婆专管厨房里的肉蔬采买,那尸体原已烧得面目难辨,是他这老婆通过他脖子上戴的一把铜锁辨认出来。
  叙白道:“昨日庾先生过来,是他在四时轩陪着?”
  “不是,昨日我在外应酬,也没回家,早上问下人才知道,是阿旺陪着。”叙匀坐在榻上揉着额角,“所以我觉得此事蹊跷,才命人将你叫回来,你想陈自芳既不陪客,跑到四时轩去作甚?家里谁没事会跑到那屋里去?再说庾先生同他无冤无仇,烧死他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证证明是庾先生放火,人证却是谁?”
  “不是咱们家的人,是一个叫徐卿的大夫。早上姨娘到衙门报案,没过多久这徐卿也跑去衙门去,说是昨天傍晚他看见庾先生从咱们家角门上出来,行色匆匆,还丢了个火把在角门那巷子里。方才张捕头领着人过来到那巷中一找,还真找出个火把来。”
  “那此刻庾先生呢?”
  “人证物证皆有,彦大人也不好说什么,这会大概已下令去庾家拿人了。”叙匀说着拔座起来,要进卧房里看思柔,“我看这样,你先到衙门去一趟,和彦大人商议商议,案子的事先放一放,请庾先生到咱们家来替太太医治要紧。你记着,不要因为和庾家有些过节就对庾先生怀有什么私愤,更不要人云亦云,庾先生不是会轻易放火行凶的人,你好好和他说。”
  不消嘱咐,叙白自从得了周钰的话,纵然和庾祺有天大的过节也放得下,何况无非是点争风吃醋的小事,若因这点鸡毛狗碎就失了偏颇,他也白读了这些年的书。
  他朝他大哥郑重点头,“大哥放心,我这就去请庾先生,先治好太太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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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97章 齐梁界(〇九)
  按说衙门这头,榎夕与几名仆妇报案出来,待要上轿,一看陈自芳的老婆刘氏没跟着出来,因问跟前那丫头,才知道刘氏还在停尸房内哭她丈夫的尸体。
  榎夕朝那衙门大门上望一眼,点头道:“她死了丈夫,自然伤心得要不得,就随她吧。”
  语毕钻入轿内,坐定后凝住脸色,眼皮略略垂着,走不一会,她忽地打起窗帘,叫那管人口调度的婆子上前,“张妈妈,眼下太太吓病了,家里这些小事就不必去烦太太了,我还做得主。先放这刘氏的假,时日也不用定,厨房里她的缺另叫个人顶上,看她什么时候料理定了后事再说。”
  那张妈在窗前点头,“那陈自芳的缺呢?”
  “陈自芳的缺——”榎夕看她一眼,“就叫你儿子进府来顶上,我听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你多教着他些,将来会有出息的。”
  这张妈高兴得要不得,连声道谢。
  那刘氏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死了丈夫,又丢了差事,榎夕话虽如此,来日真到她后事办完再回府去,哪还有她的位置,至多念着多年情分派她件苦差,哪还有像厨房采办既有得赚又不累人的肥差给她?
  她这里还不知道呢,仍在衙内哭天抢地胡搅蛮缠,被两个衙役半推半劝着出来,推至大门外,适值那大夫徐卿亦作了证出来,一看这妇人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就猜到是那死者陈自芳的家人。这徐卿心窍一转,只等这媳妇哭到大街上,便走去搭腔。
  不多一会,张达与阿六也从衙门出来,这徐卿忙拉了刘氏避进巷子里,递着下巴道:“瞧见没有,这是去庾家拿人呢,就只两个差役,锁镣俱无,啧啧,这哪是拿人的架势,分明是请人做客还差不多。”
  “你还不知道吧,这庾祺可是彦大人的师爷,所谓官官相护,你们家齐大人素日也多仰仗着庾祺帮着办案,”他一壁说,一壁将两手拢在袖中,浑圆的胳膊肘向上抬了抬,“你和你丈夫说到底不过是齐家的下人,难道齐大人真能为了你们得罪庾祺?”
  这刘氏暗里一寻思,此言不差,齐家虽烧了间房子,可府里空屋子多的是,只要庾祺肯拿钱赔,两家讲和,这事只怕就放过去了。可庾祺会拿钱赔
  给她么?
  她把泪一揩,“徐大夫,您说怎么办?您是个热心肠,倒替我出个主意。”
  徐卿笑道:“这事也好办,你去请人写个状子,就说他庾祺杀了你丈夫,字要写大写粗,一路高高举着,走到都察院门前去跪着喊冤,只要都察院知道了,他彦大人齐大人想徇私也不能。”
  刘氏心想这法子好,闹得人尽皆知了,官府衙门自然要想法子平息,到时候庾祺想不赔钱也不行!
  于是刘氏忙福身道谢,转出巷来就去请人写状子。
  那徐卿亦走出巷来,望着刘氏的背影笑了笑,往另一头归家吃午饭去了。
  却说庾家也正到用饭时候,九鲤一想到要和庾祺相对就心乱如麻,脸上红红的,开门叫了绣芝,让把她的午饭端到房里来。绣芝依话走到正屋里,拿了空碗搛菜的工夫,众人陆续进来,庾祺一看那三个碗就知道是给九鲤另拨的,她躲了他一上午,此刻连他也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生气。
  “她还是不出来吃?”
  绣芝看着他点头,端着案盘有点犹豫,“要不老爷给她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