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32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5      字数:5225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从胡同直走出来,又是条繁荣大街,沿着这街走到尾左拐过去,再走一阵,便来到一座府宅大门前,抬头一看,虽无匾额,两边灯笼上却写着“全”字,原来是当年的全府。听叙白说过,是皇上派人修缮了这座府宅,又派了几个宫人在里头住着看守房子。
  “你还记得这房子么?”
  九鲤扒着门缝往里瞅,门后一座假山挡住了视野,别说这房子,连她娘想她模糊的记忆里也只是个窈窕而冷漠的背影,要不是人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压根也不能想象她娘亲的相貌。
  她心里沉了一沉,退开摇头,“您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想看看你从前的家?”
  “有什么好看的?”
  她掉身就要望石阶底下走,不想被庾祺一把抓住胳膊,“进去祭拜祭拜你娘。”
  “要祭拜等事情了结,去她的墓前祭拜好了。”
  “那墓不过是个衣冠冢,她早在大火中化了灰烬。”
  她想到自生下来就无名无姓,名字还是后来庾祺给起的,心里对她娘总是有些别别扭扭不对滋味。可娘到底是娘,听见这话,又莫名酸楚,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呆呆看着庾祺上前敲门,渐渐生出某种期盼。
  谁知敲了半日门没人来开,想是这府宅常没人来,看门的都没在门房上守着。九鲤一时又觉失落,两手在暖袖笼里揣得紧紧的,跟随庾祺朝大街上走。过会想起什么来,扭头往后头看了半日,却没瞅见那杨庆年的身影。
  却说杨庆年跟他二人跟到昭王府来,不敢近前,只见他二人从王府里叫了个小厮出来问话,到底说的什么也不得而知。暗一寻思,管他呢,反正听他们下晌议论,此案仿佛与公主也有些关系,不如趁这工夫去给陈嘉通个信,自有赏钱可领。
  于是耷肩伛背地走到陈府来,不想小厮出来告诉,陈嘉往鹿山胡同去了。早年陈嘉在这鹿山胡同置办了一所房子,原是专门会朋友所用,因仿江南之风而建,绿荫常映,草木常青,所以叫“翡翠园”。
  自从陈嘉回京养好伤后,一改从前不好色的脾气,竟在这园子里养了好几个唱的,几房下人,无事便在此处寻欢作乐。杨庆年循路而来,对门上小厮道明来意,那小厮进去回禀,不多时折回来将他请进院内。
  至房外,远远就见门内对着一张宝榻,榻上歪坐着一个年轻曼妙的女人,陈嘉正仰面倒着,头枕在这女人腿上,朝她张着嘴,女人只管把剥了皮的橘子一瓣一瓣地慢慢往他嘴里送。榻下踏板上还蜿坐着个女人在弹琵琶,琴音缠绵处,陈嘉也往她嘴里塞了掰橘子。
  这杨庆年自顾寻思,听说这陈二爷断了子孙根,反而弄了这些莺莺燕燕在此作乐,怪道人家说,那宫里的太监玩的花招才多呢,陈二爷虽没进宫当太监,想来洗好性情同他们也是一样。
  他心里正暗暗嘲笑鄙夷,谁知不放给门槛绊了一下,一跤扑到厅内去,引出两个女人一连串妖娆妩媚的笑声。
  随即陈嘉从那女人腿上坐起身,牵底下那女人一并上榻坐着,一双阴戾的笑眼睨着扑在地上的人,“杨总管,你今日来要是没什么要紧的话,我可要怪你扰了我的好兴致了。”
  杨庆年忙爬起来跪着,“要紧不要紧,小的也不知道,只管一有信就来告诉二爷。”
  “说吧。”
  “他们好像查到沅公主夫妇头上去了,下晌我听他们在屋里说,公主和驸马案发当时也离过席,而且好像还认识死的那个宫女,却不承认!您说,这事怪不怪?”
  陈嘉锁着眉头从榻上起身,绕着他慢慢踱着步。
  他只管仰着脖子眼睛跟着他打转,“才说完这话,庾先生和九鲤姑娘就往昭王府去了,还不带我们二爷。二爷派我偷偷跟着,我跟了去,见他们叫了王府的一个下人出来说了些话,只是没听见说什么。”说着,他堆起笑脸,“陈二爷,我这话到底要紧不要紧啊?”
  陈嘉斜下眼看他一会,抖着嘴角轻轻一笑,转身走回榻上,“赏他五十两银子!”
  门前守着的小厮忙答应一声,杨庆年便连嗑几个头,起身告辞,又将这一番话拿去回复叙白。叙白将其打发下去,点上灯在屋内独自盘桓,这个节骨眼上,
  他们不朝陈贵妃身上查,反而查起公主驸马,若查出来当真与陈贵妃毫无瓜葛,岂不白费工夫?
  思前想后,便打着灯笼行至客院,却见正屋并没亮灯,只东厢房窗户上亮着荧荧烛火,走到廊下一听,原来庾祺是在这边屋里。
  只听见九鲤嘴里正嚼着什么,囫囵问道:“张大哥这时候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张达有些拳脚功夫,一般的小贼为难不了他。”庾祺坐在榻这端剥炒栗子,剥出一颗就递给她一颗。
  “就怕他在那里不小心给公主发现了,还不借故罚他?”
  他轻轻一笑,“公主怨恨的是你,就算要借故罚人,也要来知会你一声,让你去求情,不然怎么刁难你?”
  倒也是,张达在公主原是无足轻重,按公主所想,她庾九鲤才是幕后主使!她心里正想着,嗓子不留神给栗子噎住了,急得她端起茶就吃,谁知这茶才沏出来没一会,还烫着呢,又忙一口吐出来,弄得襟前淋淋漓漓地湿了一片。
  庾祺摸了帕子递去,“去把衣裳换了,你这一日不知要换几回衣裳。”说完就起身要走。
  九鲤忙把帕子丢在榻上,跑去拉他,“您再坐坐嚜,和我说说话,时辰还早,我睡不着的。”
  叙白在窗外听着这娇柔的语调,一口气堵上心口,又怕庾祺当真走出来撞上,只得阴沉着脸色悄悄走了。
  不想庾祺到底没出来,又坐回榻上,“那你先把衣裳换了。”
  九鲤走进罩屏里,解着衣带转脸一看,他有意避开了眼,手在炕桌上捏着栗子壳,嗑嗤嗑嗤响,声音又不大,掐得人心里麻酥酥的。她一个不好意思,走去将罩屏两边挂的帘子放了下来。
  床头床尾点着两盏灯,透着那光,可以看见她婀娜的轮廓,自从杜仲死后,庾祺心中郁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动过什么情慾之念,此刻瞥见那影子,渐觉有股火自心头烧出来,愈发盯着那帘上的影子看。
  一会九鲤又将帘子挂起,只穿着一身秋天的长袄长裙,朝榻前走来。庾祺回过神避开眼,道:“怎么不把外氅穿上?”
  九鲤低声咕哝,“这里里外外烧着两处炭盆,穿上外衣怪热的。”
  说完自觉脸上有些发烫,也不知怎的,才刚把那帘子一遮,反而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可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时候,杜仲尸骨未寒,居丧期间,岂能为所欲为?因而两人都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隔会庾祺又捡起一颗栗子,“还吃不吃?”
  怕说不吃他就要回去了,她只能点点头,没事找事地把茶炉子上的铜铫子提起来替他添水,一面暗暗瞟他一眼,“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大概酉时末了。”
  “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这话不是才说过?他向上一抬眼,正好撞到九鲤的目光。
  她没由来一慌张,把滚烫的水撒了点在他手上,听见他骤然抽了口气,她忙搁下壶,到处在榻上找了帕子给他擦手。庾祺碰到她手上滑嫩的皮肤,像有猛兽在心里撞了下笼子,有种呼之欲出的危机。
  他将手帕夺了过来,朝那头轻递下巴,“我自己来,你好好坐下。”
  九鲤回那端静静坐着,一颗心却静不住地乱跳,她懊恼不该留他,对自己也是种煎熬。
  忽然间彼此都没了话说,一个剥栗子剥得心无旁骛,一个吃栗子吃得专心致志,像听见屋檐上的滴水声,滴答,滴答,时间慢的危险。
  亏得这时候张达回来了,甫进院门就嚷着,“庾先生!先生!睡了没有?”
  九鲤松了口气,忙去拉开门,“叔父在这里呢。”
  张达风风火火进来,带来一身寒气,将屋里暖和暧.昧的空气搅乱,庾祺一时也松懈了警惕的精神,朝他望着,“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有什么发现?”
  “还是鱼儿的感觉准!”张达一屁股坐在榻上,干脆将差炉子拧到自己跟前烤着,“我在驸马府门前守了这半日,吃了晚饭,我原本就打算回来的,谁知沿着街上一走,看见驸马府角门里头出来个丫头,拧着包袱哭哭啼啼,一看就是被府里赶出来的!”
  榻上的位置叫他占了,九鲤只得搬了根凳子在庾祺跟前坐着,“我说今日咱们去算是打草惊蛇了吧,看,果然他们就赶人了,这个丫头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张达猛地一拍大腿,“真叫你猜着了!当时我看见那丫头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就暗中跟着她——”
  这丫头家就在城西一条巷子内,张达跟至门前才将其拦住,仔细一瞧,原来早上见过,是引他们进房等候的丫头。这丫头趁天色未黑,也将他认出来,便一股脑地把脑袋低着,口里只管念叨“什么也不知道”。
  张达嘿嘿一笑,“我还没问你呢你就说不知道,看来你猜到我要问什么了?”
  那丫头又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我问你就知道了。你叫什么?”
  “风儿。”
  张达点点头,“风儿,早上你还在驸马府当差,怎么这会就被赶出来了?”
  风儿犹犹豫豫抬起脸,“我,我惹了公主生气。”
  一问才知,原来是下晌受驸马爷老母亲之命上街买了些符纸,谁知这老太太刚在屋里把符纸贴上就惹得公主不痛快,却不好责骂婆母,只把买符纸的风儿叫来狠骂了一顿,又将她赶出府来。
  听完张达便长叹一声,“都说王公贵胄家里的下人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少爷还体面,我看也不见得,你看你这差事多难当啊,不过奉命去买个东西,反而被主子迁怒,左右不是人的——对了,你们家老太太为什么叫你买符纸啊?”
  风儿瞅他一眼,“不是你们早上说,驸马爷的病一直不好,是给阴魂缠住了嘛。”
  张达恍然一笑,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说过是说过。不过这阴魂又不缠不相干的人,难道你们驸马爷对不住哪个死人了?”
  风儿低下头不吭气,隔会才摇头,“主子的事,我不知道。”
  张达一看这丫头虽不大机灵,却谨慎得很,不肯乱说话,便将话峰一转,说起别话,“你不是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
  “我哪有那份福气?我是皇上赐了驸马府后现买的,那时候公主还未到府里来呢。所以我们这种外头买的丫头,说赶就赶了。”
  “既是驸马爷买进去的,公主赶你,你怎么不向驸马爷求求情?”
  “驸马不管这种家务事,除了公主,就只老太太管了,不过老太太也不敢驳公主的话。”
  “公主这么厉害,驸马想是很惧内吧?”
  谁知这丫头脸上一红,道:“驸马爷才不是那种窝囊的男人,他们虽然吵,可公主却犟不过驸马,小事上是驸马让着公主,大事上,就是公主由着驸马了。”
  张达随口一笑,“一个家里能有什么大事,听说他连家里的两个妾室都不敢近身,还不是怕公主吃醋。”
  这风儿抢白道:“谁说的,那两个是驸马不喜欢,驸马和贵妃娘娘的宫女好公主就不敢怎么样!”话音甫落她才自惊说错了话,忙用两手捂住嘴。
  张达笑了一笑,“我已经听见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人是你说的,反正已经说漏了,不如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你说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前头死的那个姝嫱?”
  风儿忖度着,眼下不是得罪公主就是得罪这些黄明钦差了,公主再大还能大得过皇上?反正现已说走了嘴,不如索性都说了干脆。
  “据这风儿说,她原也不认识什么姝嫱,是有一回楚敏中吩咐她去打一只戒指,给了她一个字条,要匠人在戒指上刻上那字条上的字,她当时问了那匠人,才知字条上写的是‘姝嫱’两个字,直到听说宫里死了个宫女叫姝嫱,才知道两人有私情。”
  九鲤听后转转了眼睛,“我明白了,驸马入宫,必是与公主同行,所以风儿才说
  公主肯定知道,却不敢拿驸马怎么样。”
  张达鄙薄道:“早上咱们在公主府看见的,公主虽然脾气大,可那驸马爷好像根本不怕她,想来公主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
  夫妻就是这样,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可楚敏中平民出身,一无所有,也就一无所失,更兼心里怨恨着湘沅强选他为驸马,断绝他的仕途抱负,因而不过是外头给她面子,心里却根本不拿她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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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47章 出皇都(卅一)
  会不会是因为驸马与姝嫱太不把公主当回事,公主妒火攻心,忍无可忍,所以案发当夜,听见姝嫱会来青鸟阁给贵妃送衣物,于是在后殿小歇的工夫,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在山茶园杀了姝嫱?
  不对,姝嫱死前曾被人行奸,起码案发时她一定见过一个男人。九鲤暗自摇头,把手点在下巴上,又想另一种假设,未必是驸马借口酒醉到后殿休息,趁机在山茶园与姝嫱亲热,公主尾随而去,待驸马走后杀死姝嫱?
  张达吃过茶咂着嘴起身,“行了,明日我先到风儿说下的那家金铺,找到那枚戒指的票据再说,人证,物证都有了,看公主和驸马还敢说不认识姝嫱!”
  九鲤忙道:“我和你一道去!”
  庾祺同他一并起身,柔声嘱咐九鲤,“那好,你早些睡,小心炭火,明日我与齐叙白到吉祥胡同找那顺子。”
  九鲤恋恋不舍地将庾祺送到门边来,一看廊外有轮大月亮,就在黑森森的屋顶上头,这院子好似口深井。离年关就剩半个月了,明年不知又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次日起来吃早饭,叙白才得知张达的发现,尽管并不赞同此案同公主夫妇有关,可事到如今,只好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再要劝庾祺三人,反显得自己居心太过明显,只怕触怒庾祺。
  饭毕正要各分两路,谁知门前小厮突然拿了个请客贴来,指明是给庾祺和九鲤的,打开一瞧,落款是陈嘉,特地请庾祺九鲤到翡翠园吃酒,为当时在南京的冒犯之罪赔礼。
  九鲤捧着帖子嘀咕,“只怕是鸿门宴吧,他被咱们所伤,心里记恨还来不及呢,还要给咱们赔罪?”
  那小厮道:“送帖子来的人说,陈二爷还请了一个人作陪,眼下庾先生想知道的事,只要问一问这个人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