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44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3 16:46      字数:5781
  这里九鲤仍在宫中烟霞楼坐着,原来这烟霞楼上下两层,楼上开了窗,正迎日落,皇上及娘娘们有时吃过晚饭便到此处闲坐赏黄昏美景,常见晚霞漫天,烟岚冥冥。冬日里不大见人来了,九鲤在楼上坐了个把时辰,越坐越觉冷清,伴着的两个宫女也不说话,只有个荣乐偶然搭讪一句。
  才刚皇上还说要她搬进宫来住,九鲤此刻只想,这般孤冷,别说皇宫,就是天宫也住不得!只是看圣意,像是非要留她在京不可。这也罢,只是非要替她主张婚事,倘或自己不答应,算不算抗旨违尊?原还想讨个旨意,将来能和庾祺光明正大不惧流言呢,没承想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轻叹一声,起身去将窗户开了半扇,外面云翳遮天,朔风乱作,雪似梨花万朵,扑簌簌无穷尽,那一片片金瓦上积了一层厚雪,那宫墙间偶然才见个人走动,只是绿阴阴红暗暗的一痕。
  荣乐在背后招呼两个宫女磨核桃剥杏仁煮茶,又是吃茶,坐在这里茶也吃过两盏了,不知才熬过去多少时辰!九鲤把窗户留了条缝,回首走来,“不吃茶了,你去替我问问沈公公,皇上日理万机,不如我先行出宫,改日在陪皇上用膳?”
  荣乐笑道:“皇上再忙也要吃饭啊,况且又没到晚饭的时辰,姑娘再等等。”一看九鲤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便又改口,“那我去玉乾宫瞧瞧?你们两个好生服侍姑娘,再把炭盆烧旺些。”
  言讫自去了,九鲤无趣,只得满屋乱转,翻着那些帘栊陈设看个新鲜,又走到窗前来。两个宫女煮好茶叫她吃,她摆摆手道:“你们吃了吧,我已吃得满肚子水了。”
  正说着,忽听手里的帕子被风卷了去,一个宫女走到窗前来看,见帕子正落在鹅卵石小径上,可巧有个两位公公在那路上走着,宫女忙喊:“嗳!你们把那帕子给拾上来。”
  九鲤问是谁,宫女道:“不认识,只是看着眼熟,瞧服色一个像是玉乾宫的,一个像是刻漏房的人。”
  真是巧,九鲤忽记得那个作伪证的顺子正是在刻漏房当差,横竖也是闲着,不如问问也好好。便趁那两位公公送
  了帕子上来,将二人少留片刻,“你们既上来了,也来吃盏热茶吧,这是刚煮的杏仁茶,大雪天里走来走去的,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那穿枣红袍子的九鲤看着眼熟,是玉乾宫的小太监;这小太监巴不得奉承,喏喏连声,谢了又谢。那穿着鹦哥绿的袍子却脸生得紧,看来他就是在刻漏房当差的。此人倒年轻,个头也不低,一见九鲤也觉面生得很,便愣一愣,想是不知如何行礼称呼。
  那玉乾宫太监轻斥他道:“你这奴婢,还不快给九鲤姑娘磕头!”
  这刻漏房太监面露惊异之色,忙跪下磕头。
  “快起来,我可当不起。”九鲤叫了他起来,笑问:“现在确切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才刚从刻漏房出来是申时二刻。”
  九鲤顺着他胳膊往下一望,见他手上拧着个包袱皮,纳罕道:“你扎着包袱做什么?”
  那玉乾宫太监接过话,“回姑娘,这奴婢才刚从玉乾宫出来,皇上有旨逐他出宫,奴婢正押他往刻漏房收拾了东西出来呢。”
  不知这小太监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皇上亲自下令逐他出宫。不过不干己事,九鲤只问他:“你在刻漏房当差,可认得一位叫顺子的公公么?”
  没承想这玉乾宫太监指着他答道:“这奴婢正是张顺。”
  九鲤讶异须臾,就笑着走到跟前来打量这张顺。才刚听见邹昌来觐见,昨日又听庾祺说顺子已招认先前指认昭王是受人指使的了,这会从玉乾宫那头过来,被逐出宫,想必是邹昌带他到皇上跟前道明了实言。
  如此说,陈贵妃就该被问责了。只是凭她往日的恩宠,不知皇上会不会网开一面。
  她笑着点一点头,“原来你就是顺公公,我还以为是个十来岁的小太监呢。听说你患了痢疾,如今好了?”
  “回姑娘,已好了。”这顺子在吉祥胡同内也听说了九鲤的身份姓名,也知她奉命侦查姝嫱一案,便直言道:“奴婢今日是特地随邹大人进宫向皇上禀话。”
  他早知会受罚,仍答应出来指证贵妃,也见得是个良心未泯之人,真是可叹。九鲤命二人坐了,自在对面椅上坐下,因问张顺,“你离了宫又往何处投身呢?是回家乡么?”
  张顺道:“奴婢家乡原在山西大同,不过幼年便随娘进京来投亲戚,家乡早没了人。至于出去要到哪里投身,一时还没个打算。”
  “先吃碗茶暖暖身子吧。”九鲤让宫女倒了两碗热滚滚的茶来。
  谁知一个宫女端来时撒了手,烫得将盏打翻,浇湿了张顺的衣裳,他忙摸了绢子来擦,九鲤先还在劝慰那地上拾碎瓷片的宫女,慢慢眼睛移到张顺身上,看定他手里握的手帕。
  那手帕正中绣着图蓝色万寿纹,九鲤脑中蓦地闪过姝嫱所做的那几条绣帕,和这条帕子一样,纹样都是绣在帕子中间。寻常手帕,若只绣一片花,都是绣在一角,折起来也能瞧见,姝嫱却迥不犹人,专爱往手帕中间绣。
  九鲤有意要留下那帕子,就把自己的帕子摸出来,交给宫女,“我这条给他吧,他那条拿来你替他洗一洗,洗好了再叫下值的公公带去吉祥胡同换他。”
  不想张顺忙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他不跪还好,这一跪,倒叫九鲤看出两分慌乱,愈发要将那条帕子收缴过来,便笑,“嗳,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又不是我替你洗,再说茶盏本就是她打翻的。你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我可受不起。”
  宫女接了帕子走去张顺跟前,张顺正踌躇,不想旁边玉乾宫太监喝了声,“你这不知还不快谢过九鲤姑娘!”
  张顺只得交出手帕谢了,九鲤看见他脸上有些惊惶之色,一闪而过了。
  待他二人吃过茶去后,九鲤忙向宫女讨过那条手帕,用壶里的水胡乱冲了,提着两个角,反过来对着窗户一照,那靛蓝的一团万寿纹里,果然有颜色更深一层的线绣了“张顺”二字。
  两个宫女走来窗前,“姑娘在看什么?”
  九鲤回神过来,收了手帕笑一笑,“没什么。”一面往椅上走回去,“嗳,你们说,这些公公们,也会娶妻纳妾么?”
  两个宫女兀的涨红了脸,你看我我看你,这个走到跟前来,羞赧地点一点头,“有是有,不过都是些管事的公公,他们有钱有势,就在宫外买宅子娶妻,也学寻常男人那样过起日子来。”
  “那娶宫女的有么?”
  那个也红着脸近前来,“也有,不过还在少数。”
  九鲤点了点头,想再问几句,又怕问得她二人益发臊,况且她二人也未必懂,因此不问了,只在椅上想得出神。
  过不多时,荣乐上来回禀,说是问过沈公公,今日晚膳不必等,叫九鲤先行回去。九鲤暗中忖来,八成是因为邹昌揭发陈贵妃一事,只是不知陈贵妃此刻怎样。
  便问:“你去时,贵妃娘娘在玉乾宫么?”
  荣乐笑道:“姑娘就别多问了,您不是急着回去么,我此刻就送姑娘出宫。”
  看来真是陈贵妃倒了霉了,他不肯说,九鲤自然不好多问,只随他下楼来,离了烟霞楼。荣乐替她撑着伞,由这头走西门离宫,正要途经苍梧轩。
  刚走到苍梧轩宫门前,就听见里头有啼哭声,朝门里一瞟,见沈荃抱着拂尘,领着两个小太监站在廊下。那屋里正有东西接二连三摔出来,沈荃巍然不动,苍梧轩几个宫女也在廊下哭得涕泪交颐,口里央求着什么离不离宫的话。一时间哭声,哀求声,摔东西声,简直闹得沸反盈天。
  九鲤站住脚,朝园中唤了“沈公公”,沈荃回身瞧见九鲤,忙走出来,“唷,姑娘还没走呢?”
  “这不是正要走嚜。”九鲤歪头朝里张望,“沈公公,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四皇子病了,明华寺的师太算过,需得四皇子至亲之人到菩萨座前修行祈福半年,方能保四皇子一世康安。这不,皇上和贵妃娘娘商议了,由贵妃娘娘亲去明华寺修行,正收拾细软呢。”
  正说着,“咣当”一声,屋里又摔出来一个花瓶。九鲤暗笑,这叫收拾细软么?拆屋子还差不多,约莫是皇上对贵妃栽赃昭王一事做了此罚。离宫修行半年,别说半年光景,就是隔日间君心也是说变就变,难怪陈贵妃不肯去。
  沈荃见九鲤还只顾看,便拍一拍她斗篷上的雪,连打两个拱手,“我的姑奶奶,大冷天有什么好瞧的?快回去吧,啊,那个姓张的不是在外头值房等你?”
  九鲤点头欲行,倏地一声“站住”将她脚步喝停,朝门内望去,原是陈贵妃在廊下喝的。她只得进门,“娘娘是叫我么?”
  婠笙脸上虽有泪痕,却仍高抬着下巴,“你过来,我有话问。”
  九鲤只得走到廊庑底下福身,“娘娘有何吩咐?”
  婠笙打量她几眼,忽地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和你那叔父联合了邹昌一齐来冤枉我!”
  沈荃忙走来九鲤左右,看她的脸被打红了,正想着话说,不想九鲤却笑道:“我们冤枉娘娘什么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邹大人没有真凭实据,断不敢到皇上面前说娘娘半句不是。皇上圣明,心里自然有明断,如今这结果,不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么?娘娘怨不得谁。”
  说得婠笙怒火中烧,狠叱一声,“你敢这般和我说话?!你当你是谁,沅公主好歹有个名分,可你这个亲生的骨血却连个名分也没有!你知道皇上为何不认你么?就是天子有个私生女也要惹人议论,皇上不过是顾及那点流言,你当你在皇上心里有多少分量么?哼,别高看自己了,皇上要不是想将你嫁与闾家,恐怕连亲近也懒得同你亲近!”
  九鲤听得怔了怔,沈荃忙拉她走了,仍将她交托给荣乐领出宫。九鲤呆呆在冰天雪地里走着,一时不能分辨是贵妃才刚说的气话还是果然如此。
  有道是天子薄情,从前有她娘,眼前有贵妃,她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也未必能有几分重量。她忽地恍然大悟,痴痴一笑,心里木木的。
  这厢出来会了张达,荣乐早命人在宫门外备了车马,九鲤不顾规矩,硬要拉张达一同乘车,荣乐阻挠不及,只得看他二人双双登舆,自叹一声,折身进宫了。
  车外风雪飒飒,张达只在车内搓着手好笑,“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你非要我和你一道坐车做什么?且不说男女有别,就是尊卑也有别嚜,瞧把那位乐公公气得,脸色都变了。”
  九鲤没好气地哼了声,“什么尊卑,我就是苏州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家里纵然有些家底,也算不得什么金尊玉贵之人。要论尊,你张大哥还是公门中人呢,我家就是市井大夫。”
  因听她语气不对,张达不免端详她的脸,那脸上给风吹得红扑扑的,说话间有白气吐出来,像是喷的心头的气恼。
  “你这是怎么了?在宫里受气了不成?”张达眼一转,忽想起来,“对啊,这会才申时刚过半呢你就出来了,晚饭用得这样早?”
  “有什么好吃的?我又不缺那口饭吃!”
  “话不能这么说,那宫里的饭和别处的饭能一样嚜。”
  “管它什么山珍海味我也不稀罕,我情愿回乡下吃糠咽菜!”
  张达
  见她气恼,想是在宫里谁得罪了她,因此没再问。二人闷坐半天,倏地听见庾祺的声音,九鲤忙扭头把帘子挑起来看,街上漫漫飞雪,又值晚饭时候,人烟寥寥,一下就瞧见街旁那间还未关门的铁匠铺。三位师傅叮叮当当打着铁,一面正同庾祺说话。
  这时候他在铁匠铺做什么?九鲤趁马车行得不远,忙叫停了,给了小太监赏钱,打发他们先回了,与张达折身到那间铁铺来。
  庾祺正举着把锃亮亮的腰刀在看,恰在刀身里瞧见九鲤鬼鬼祟祟从门里进来了。不等她吓他,他先出声,“你们怎么在这里?”
  九鲤撇撇嘴,转到他面前来,“我们刚从宫里出来,您在这里做什么?”一看他手上的锋利的腰刀,睁大了眼,“您打的?”
  桌子后头那师傅正搭话,“客官,怎么样?”
  庾祺一指在刀身上叮咣一弹,收回鞘里,搁在桌上,“烦劳再打一把长八寸的匕首。”说着,扭头看一眼张达,又道:“还要一把腰刀。”
  张达知是给他打的,忙推辞,“我就不必了,我带着刀呢,搁在屋里了。”
  “你那把刀在三河驿的时候就卷了刃了。”
  张达笑道:“可我也不等刀用啊。”
  庾祺没理会,仍叫师傅打,回头朝街对过的酒楼里望去,楼下大门虽关着,不过楼上窗缝里却是人影攒动,正是热闹时候。
  “咱们去对面,边吃边等。”说着自踅出门去。
  九鲤忙跟出来,“您怎么知道我们还没吃晚饭?”
  “宫里吃饭有时有晌,你这个时候离宫,自然没用晚饭。”
  说话间敲开酒店大门,随店伙计上二楼来,要了角落里临窗的一个隔间,避些嘈杂,点了好些酒菜。张达听得直皱眉,忙说多了,要退些。
  庾祺含笑摇头,“张捕头这些日子也辛苦了,该吃些好的,我没有金山银山,一顿好饭还请得起。”
  说得张达面皮红了,笑道:“小鱼儿才刚还说呢,宫里的山珍海味她不稀罕,情愿随先生回乡下吃糠咽菜。我看跟着先生哪至于吃粗食,一样有的是好日子。”
  庾祺一面倒茶,一面向左斜了眼,“我几时让你吃得不好过?”
  九鲤把张达嗔一眼,扭头来笑,“我的意思是只要跟着叔父过生活,就是神仙日子,拿什么我都不换。”
  庾祺亦禁不住一笑,把一盅茶搁在她面前,“你这张嘴讨人高兴的时候有,怄得人没奈何的时候也有。怎么,只跟我过生活,延安侯府不嫁了?”
  “还说呢,提起这事我心里就来气!今日在玉乾宫,皇上便说了这事,我不肯,他还险些发火呢。真没道理,从前十几年没这个爹,他也从来不必操心我吃操心我穿,突然冒出这爹来,一张口就要替我指婚,一句话不依我。早知今日,当初我才不要费心进京来寻爹,寻着了也于我没什么好处!”
  张达笑笑,“谁说没好处,只要你肯,就是呼奴使婢万人之上的日子,你不肯而已。”
  九鲤轻轻冷笑,“有登高之日,就有跌重的时候,陈贵妃从前是不是万人之上?今日还不是说跌就跌下来了。”
  “这话怎么讲?”
  九鲤就将邹昌带着人证物证揭发陈贵妃,贵妃又被赶去明华寺修行半年的事细细说了。
  张达唏嘘一声,“怪不得你不在宫里吃饭呢,原来是出了这桩事。这邹大人真是兵贵神速,这回陈贵妃可算运竭当头了,陈家那头又如何?”
  九鲤摇头,“我只听说罚贵妃离宫修行,没听说牵连到陈家什么。”
  庾祺问道:“那皇上可说解昭王禁足?”
  “好像没有,我听荣乐说,皇上回付邹大人,姝嫱一案还未明朗,虽说一些人证物证是贵妃指使人作假,可匕首到底是昭王的,又没有找的偷取匕首的贼人,不好先把人解禁,还得委屈昭王一阵,等案子真相大白再放人。”
  这话却有些耐人寻味,九鲤自说完,眯起双眼睃他二人,“其实这个时候即便放了昭王,那些反昭王的大臣也不敢说什么,皇上不放,是不是有意圈禁昭王啊?”
  这是明白的了,皇上眼下以修行之命逐陈贵妃离宫,却故意不牵扯陈家,想是虑到眼下用人之际。且大陈国舅正在西南一带任布政使,再复闾贺春四川总兵一职,需倚靠他二人文武联合,以评定贵州起兵。只等根除了昭王一党,再清算陈氏一族不迟,皇上多半如此打算。
  庾祺这般忖量,却只看她一眼,不则声,只吃茶。
  酒菜陆续上来,三人吃过,出酒店恰值风雪止住,往对过铁匠铺取了两把腰刀,一把长匕首,便沿街走回去。张达落后半步,将手中腰刀瞧了半日,又想到望峰寺一事,又寻思着方才酒店中说的话,忽觉有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