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62节
作者:
陈加皮 更新:2025-11-03 17:02 字数:4555
“是不是撞道了?”他轻声道。
冯渐微眼观六路,随口问:“什么撞道?”
司机近了两步,忌讳地收了音量,“就是人走车道,鬼走荒道,荒道先有,人运气低有时候会撞荒上去,就跟鬼撞道了,被迷着了。”
这个司机懂得还挺多,其实原理差不多,估计大张也碰上了阴亲的队伍,本身又中了五毒毒气,脑子昏了,加之受惊吓,弃车逃走。目前推测,像这么回事。
冯渐微说:“人可能被吓到了,应该走不远,既然碰到了当行好事,就在附近找找吧。实在不行,再报个警,让警方通知车主家属。”
他讲之有理,司机也不是个冷心肠的,从半道上带陌生人这点就能看得出,“那好,我有撬棍,往左边山林看看。你到右边槽谷吧,那边空旷,有事喊。”
冯渐微点头。
司机往左边去了。
冯渐微朝皮卡车内招手。
活珠子开车门,“三火姐,家主喊我。”
“我也去。”闫禀玉背上背包,也下了车。
三人聚头,冯渐微大致说了情况,指挥活珠子和司机师傅同路,自己则带着闫禀玉。
活珠子进了山林,冯渐微和闫禀玉往低洼处去。
现在夏季,多雨,洼地本就储水,加上早晨凝露,低洼处的地一踩一个坑,再抬脚,一鞋底的泥。草深过脚踝,有时还分辨不了石头块,踩一下扭一下,行走困难。
不过也有好处,冯渐微让闫禀玉停下来,“我们不用往里走,按这洼地的状态,有人经过必然留痕迹。我们只需要沿道路边上去,放眼找脚印就成。”
有道理,闫禀玉同意,“那就朝前走吧,这软泥真是脏脚。”
冯渐微嗯一声,变换方向,不经意地扫了眼闫禀玉淡淡的面容,“抱歉啊,昨晚被车抛下,现在又要你帮着寻,是我找人不靠谱。”
闫禀玉没什么情绪地说:“性命攸关,先找到人再说。”
是这个理,冯渐微就一门心思专注在找人上,边喊:“大张,大张。”
“大张你在哪?给兄弟吱个声啊,昨夜的事不怪你……”
大约又朝前走了四五分钟,洼地不生木,一眼扫过去,端倪毕现——斜里60度方向,有一连串纷乱的脚印。
冯渐微追去,因为着急,他连走带跑,脚印歪七扭八地转来转去,一时看不到头。跑了好一会,闫禀玉竟然跟上了,与他没错几步。
冯渐微心里微讶异,男女在体力方面,本身就存在差异,闫禀玉看着也不像常健身的。在大瓜酒店住宿时,他向前台套过话,闫禀玉是柳州三江侗族,三江县以中低山丘陵地貌为主,山高坡陡,地势与龙州县一样复杂多变,估计也是常年跑山练出的脚力。
“前边有东西!”闫禀玉陡然喊话。
思绪回归,冯渐微也看到了,在三十米外的草堆里,滚着个泥人。
两人快跑过去,就见人伏趴着,脸埋进草里,不知生死。再看泥土覆盖下的外套是军绿色,与昨天大张穿的冲锋衣颜色一同。
冯渐微忙上手扳住泥人肩膀,想将人掀过来,脚踩滑泥,猛一使劲打哧溜,泥人的重量险些带倒他。还是闫禀玉一手撑住他肩膀,一手携力握住泥人肩膀,彻底将其反转身。
闫禀玉松开手,诧异地喃声:“真是大张……”
冯渐微因为刚才的插曲,后知后觉,而大张不省人事,口鼻耳塞满黄泥,胸口起伏非常微弱。
“有水吗?”冯渐微蹲下身,开始给大张做急救应对。
“有。”开房间民宿送的,闫禀玉顺手装上了,她卸下背包,拿水拧开盖,递给冯渐微。
冯渐微接过水,又说:“帮忙扶他起来。”
闫禀玉弯身照做,推着大张的背,将人半身推起。
“好,行了。”冯渐微开始给大张清理口鼻,先保持呼吸通畅。
一瓶水用完再开一瓶,终于将大张的面部清理干净,冯渐微将他平躺放下,再次观察呼吸。
“闫禀玉,麻烦你帮忙报个警,跟警察说需要救护车联合出动。”
“好。”山里信号不好,闫禀玉需要走动来获取信号。打完电话回去,她发现大张肚皮上面落了符纸灰,应该是冯渐微做了什么叫魂的仪式。
大张的呼吸也平稳下来,就是人仍无意识,手脚时不时痉挛抽搐。
大张暂时没事,冯渐微放心了,起来给活珠子打电话,“阿渺,找到人了,我给你发个定位,你过来吧……”
接下来就是等待警察。
经历大张黄泥封口鼻这事,闫禀玉思量起民宿老板的那番话来。他们在车马关的经历,跟民宿老板对车马关的叙述重合上了:五毒过关,车抛锚,敲锣打鼓如闹市,驾驶人口鼻封泥,唤之不闻。
闫禀玉觉得车马关的流传跟鬼娶阴亲,细节上有很多关联之处。
卢行歧隐昼了,只有冯渐微这个相关人,她趁着空隙问:“大张是不是撞到冥婚队伍被吓到弃车的?”
冯渐微说:“有很大可能。”
“为什么被鬼迷道的人,会被黄泥封口?”
“确切来说是封七窍。”
小时候在侗寨常听闻人在山里走失的消息,能找到的都是迷糊状态,吃树叶嚼泥巴。上大学闫禀玉出了柳州,在外听闻的也是差不多的故事,“他们都用黄泥封七窍的作用是什么?”
冯渐微细道:“大地生息万物,自然也能灭万物生息,就如同水能载舟亦可覆舟。跳出生物进化论,在神话系统里,人的最初形态是土,土为大地孕育,人的意识也是由大地赋予的。不单黄泥,只要是土,都可以封七窍,封了七窍,不闻不语无息,便可无惧惊恐,所以这可以视作为灵魂基因的一种远古遗传。”
好新奇的观点,闫禀玉听得认真。
“从这一论点延伸,也能解释龙州当地的黑衣壮为什么会崇尚黑色:广泛流传的是当地气候适合蓝靛植物生长,染布取用方便,所以流行成民族服饰文化。但更久远的传说是,壮人从前居住的地势险峻,石山成林,地裹石块,泥土资源贫瘠,雨水再多也从石缝流走,作物根本无法生长,壮民生息难于饥荒。壮族的神‘务’怜悯子民,带来一片肥沃黑土,供农作物生长繁茂,土也能固水,鱼蛇蛙等喜水动物和谐共处,壮民生息得以延续。这也是壮族稻作文化的起始,也是壮族先民对蛙蛇图腾崇拜的由来。”冯渐微用闫禀玉的壮服边锦示例,“就像你的衣服,襟边上的双蛇盘蛙壮锦纹样。”
闫禀玉低眼看自己衣襟,这个纹样的由来,原来如此恢宏,黑衣壮的‘黑’,想不到居然是对神圣黑土的纪念。她感叹之余,回归正题,“民宿老板对车马关的形容,当时你也听到了,你有没有觉得,车马关的流传跟鬼娶阴亲,其实是同一件事。”
其实冯渐微也联想到了,车马关的邪门流传已久,那就意味着鬼娶阴亲常有,牙氏一直在操持此事的话,就不单纯是为族人,而是存在其他目的。
“祖林成那妖说,拉冥配是稳赚的生意,今天载我们的司机也提过此事,这门生意已经形成规模了。我也不甚清楚,牙氏到底为何要频繁促成阴亲之事。”
鸡鬼一名就够邪性了,牙氏的行为,更比闫禀玉想象得复杂。这一程还不知道得经历什么,她又忧虑起来。
“家主,家主。”活珠子到了,远远地喊,司机师傅跟随其后。
闫禀玉和冯渐微对于牙氏的讨论停止。
警察和120来了之后,闫禀玉他们配合处理,耽搁到中午。好在大张没事,他的五菱面包车也被拖车移走。
道路通畅了,十二点二十五分,皮卡车才再次行驶起来。
剩余四公里路,十三分钟就到了守烛壮寨。
进寨只有一条不大的青石板道,皮卡进不去,照旧在寨子门口,司机师傅下车,打电话联系人。
到目的地了,冯渐微几人也都下了车。
闫禀玉在车上时,就远远遥望守烛寨,以为会是个小寨子,但看石山夹缝中鳞次栉比的木楼,几乎望不尽,是千户寨的规模了。
因为被高山遮蔽,寨子木楼又年久了,所以整个守烛寨像是被阴霾覆盖一般,充斥着时光停滞的陈旧感。
现在站在守烛寨的寨口,闫禀玉望着石板路两沿的干栏式木楼,那种灰蒙蒙的视觉更让人感到压抑。特别是千户的居住模式,道路与木楼居然不见一人,只有楼前一些晾晒的黑色蓝色布料在飘动。
这个寨子特别像那种时空静止的村落:路道干净,门口摆晒辣椒玉米,屋内的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厨房锅里的汤还在沸腾,就是不见人和任何生物。
这里很安静,让闫禀玉怀疑,真的有人居住吗?
“哒,哒,哒……”
寨子里忽传出踩踏声响,所有人寻声望去。
只见青石板路的一个转弯处,走出名男子,身穿上褂下裤的黑色壮衣,远远地就跟司机师傅招手:“贺师傅,你终于来了。”
司机师傅扬声回应:“诶诶,有事耽搁迟了,不好意思啊。”
男子走到寨子门口,招呼司机师傅卸货。
皮卡满车的货不止守烛寨的,司机卸了两筐食物和日常用品,都堆在寨口外,一丝都不越线。他说:“好了,官安你点数吧。”
官安摇头,“不用点了,我信你。”
“那好,我就赶下一家了。”货物交接完成,司机师傅转身问冯渐微,“你们跟我走吗?”
他这个询问方式,让闫禀玉觉得,他好像笃定他们会留在这里一样。
其实谎言早就破了,大半天了救援车都没个信,冯渐微干脆睁眼说瞎话,“这里风景挺好,我们在这转转再走,大哥你忙你的去吧。”
“那就有缘再见。”司机师傅便自行上车,驾车走了。
司机师傅不知是不是心思单纯,才没多过问。给闫禀玉的感觉,就跟这个寨子一般,就是很不合常理的奇怪。
官安原本弯腰在整理物品,突然起身面向他们几人,扯着标准的露齿笑说:“客从哪来?”
“郁林州冯氏。”都到这了,冯渐微也不藏着掖着了。
官安似乎不惊奇,平常地说:“那请客随我来。”
话完,前行带路,也不再管寨口的物品。
寨子口左右摆放着两口装满黑土的缸,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活珠子很好奇,低脸在研究。
官安经过活珠子身旁,忽然停下,继续笑道:“客请别乱动。”
冯渐微忙去把活珠子想要摸黑土的手给拽走,一路过来出了不少事,忘记警告他了,鸡鬼家里的所有东西,未经允许都别乱动。
“活珠子,别失了礼数!”冯渐微给他使眼色。
活珠子明白了,“哦。”
他老老实实地跟到冯渐微身后。
由官安引领,他们三人正式踏进守烛壮寨。
走过几座木楼,依旧没见到寨民,闫禀玉一边跟随脚步,一边时不时地打量壮家的木楼:干栏式木楼分三层,底层拴养家禽牲畜,外置楼梯到二层,二层为居住用,四面立窗,窗框中央用木棍竖插,又通风又可防贼防野物。顶层则用来储物。二层外有栏杆围护,以此得名。
但是这里的木楼底层却干干净净,不见任何家禽牲畜,行走其中,也没碰到蚊虫,连房檐底下,也无蛛网牵挂。山区诶,怎么会这么清洁?
几乎每户楼前都有石缸,缸内石质染了黑色,估计是做浆布用,所以有些楼下会晾晒布料。明明门前摆放稻秆编织的蒲团凳,应该是常有人在那歇息,怎么就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只有晒绳上的布料在飘动。
闫禀玉疑惑着,还看到木楼二层的栏杆底下,都竖立着一块半米高的木板,不知道做什么用。
活珠子心性未定,眼神也在乱瞥,他见闫禀玉老瞅那块木板,便低声解释:“那是门槛,防毛僵的,因为毛僵不会抬脚,跳不过那么高。”
毛僵是僵尸的另一种叫法,他说得闫禀玉心颤胆寒,抖着声问:“这地方有僵尸?!”
“不晓得,我只是知道那块木板的作用。”活珠子老实到知无不尽,“龙州边陲,挨着云南,那边地势原因,常出荫尸地,所以会有僵而不腐的尸身作乱,这里每家每户都会备门槛。”
走了五六分钟,依旧不见其他人影,也许怕采光不好,整座寨子里不种树,也无鸟飞过。这里静得毫无生机,他们几人像进入到一座虚假的微观建筑,再加上活珠子的说法,闫禀玉整个头皮发炸。
闫禀玉越想越瘆,守烛寨两面山夹,仿佛樊笼,无声无息地将生命倾轧。她感到窒息,疑神疑鬼地四看,山有无倒,天有无塌,木楼是否将成废墟。
惊慌的视线之中,窗子的竖棍后面,猛地晃出张苍老衰弱的脸,用那种行将就木的眼神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