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77节
作者:陈加皮      更新:2025-11-03 17:02      字数:4038
  “不行!”她嘶哑声喊。
  唯一的妹妹,冯卜会好说歹说,几乎束手无策。他坐到屋内的椅子,看向冯昔会背后床上的婴孩,一双珠目毫无生动,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人,他不懂,为什么妹妹会如此固执。
  “你再恨我,这个阴生子也要处理掉的,不是我出面就是家主出面……昔会,我们数冯氏旁支,再来两代,人丁增加,没有建树,我们连这屋子都没资格住,论为门户外的白丁。你以为,我容易吗?”
  冯昔会原本撑着的脖颈,渐渐低了下去,“哥,是我的罪,我走好吗?让他留下……不在冯氏,他活不下去的……”
  “别说这些,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给他找个养家,对你对我都好。”冯卜会离开屋子,他以为从未出过玉林地界的妹妹,脾气那么懦弱,不会离家出走。
  但是从今夜过后,冯昔会真的走了,消失得彻底。冯卜会试过很多方法,问鬼卜卦,甚至是用她的衣物招魂,没有获得任何消息。
  将人逼走,生死不明,这事本就不光明,加上长辈冯昧的恳求,和冯渐微的乞求,冯守慈松口,让阴生子留在冯氏,不过严令禁止,对外不能见客。
  冯渐微之所以会去求冯守慈,是因为冯昔会是在母亲过身后,鲜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冯氏大多数人都见风使舵地讨好新的女主人,而视他丧母的痛苦为无物。只有她,永远温温柔柔,一副笑脸。
  阴生子留下了,因为不哭不闹好照料,多数由冯昧照顾,冯渐微有空就去帮忙。彼时他十岁,学了点诗词,会写风花雪月的作文,阴生子无名,他便取了“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的“渺”字,替其得名“冯阿渺”。
  这些事件叙述,是冯昧婆婆讲给活珠子听的,她活到98岁,他就听了5年。阴生子耳目顺风,记忆也特别深刻,他时常在梦里,反反复复地想起母亲。
  现在,在一片红雾里,婆婆的叙述成了无声电影:一只只红影代替一个个人,将事件走向演绎得生动逼真,即便无声。活珠子旁观着,在一个抱着孩子的虚象红影面前,他能从她激动的影廓中,感知到她的情绪,心中念出她那些悲愤质问绝望的语句。
  和冯卜会对峙的那晚过后,她就走了,月色下一条孤影,频频回头地迈出了院子。
  是假的,活珠子只看到血雾一般的红影,不得面目。可感情是真的,他跟随上去,拽住红影一角,迫切地想拉住她。
  她真的停下了,缓缓回身,以一片虚无的面目对着活珠子,
  “你是谁?”
  她居然说话了,活珠子张口,哑然了下。
  见他不吭声,红影甩开他的手,欲转身。
  活珠子又扯住她,艰涩地喊了声“妈妈”。
  “你是……那个阴生子?”她说,声音是那种平和的温柔。
  活珠子点头,“嗯,我有名了,我叫阿渺,冯阿渺。”
  “阿渺……”她念着,“‘天地之大,已身渺茫’的阿渺。”
  那声颤抖,似乎是忍着啜泣。
  在冯氏的家,除了婆婆和家主,没有人会唤活珠子阿渺,就连舅舅也不会。“活珠子”一名之所以流传,是因为家主要断他吃生食的胃口,选了成幼体的鸡蛋给他尝试,久而久之,就能接受熟食了。
  “我就是阿渺,你的小孩。”活珠子轻声,依旧拽紧红影一角。
  红影笑了声,“阿渺,你还记得我啊。”
  “我一直记得。”
  “那阿渺,”红影完全回身,更近活珠子,“你知道妈妈的模样吗?”
  虽无面目,但活珠子能感觉到,她在认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舅舅把你的照片收走了,社交账号也私密了,我看不到。”
  “没事,现在你来看看妈妈,要记住了,不要忘记我。”她反牵住活珠子,拉着他走。
  好呵护的声音啊,有魔力一般,让活珠子的脚步不自觉跟随。他望着那片红雾,一些人身的轮廓在他的眼里,逐渐显现。
  “阿渺,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身后有声,是小叔叔。
  活珠子十四岁那年,冯渐微刚继任家主,但他依旧习惯叫他小叔叔。
  那天在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小叔叔站在他的房门前,倚靠门框,用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阿渺,你在意那些嘴碎的小屁孩干嘛?那些个小豆丁说话难听,还编排你,殊不知他们是父母一哆嗦就生出来的。而你不同,阴生子极难孕育,千不全一,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红影的手生出粗糙,似乎有爪,刺着活珠子的皮肤。他有些不甘,真的想看清楚,脚步追随……
  “阿渺,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你母亲,我的堂姐姐。她真的很善良,会不顾蓝雁书的脸色对我好,陪我玩跟我说话,照顾我的心情。”
  活珠子开始抵触,抗拒地放慢脚速,但红影的手扯着他,爪进他的皮肤,疼痛。
  “阿渺,你母亲的善良,常被人说成软弱,但我不认同。她就像韧劲的蒲苇,随意湍流,沉浮天地,却有风骨。”
  红影的脸廓出现,眉目突兀开阔,一双眼冒着邪异的红光。活珠子倏然闭眼,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她。
  “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什么?阿渺,你看看我啊,我是妈妈呀。”她过去抱住活珠子。
  “她那么善良,你不是,不是我的母亲!”
  活珠子再次狠狠挣开她的怀抱,“你不是她!”
  随着他的怒吼,纠缠消失,他睁开眼,又看见弥漫的红雾。
  “阿渺,醒来!”
  “家主,你在哪?”活珠子四望,望不到出路。
  “阿渺,放下眷恋,醒来!”
  放下眷恋……活珠子将浮动的情绪沉下,让心归无,然后再次睁眼,他就身在牙氏的地宫之中。
  “阿渺!”冯渐微冲到活珠子面前,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
  面对关心,活珠子沉下的心绪又翻涌开,闷声说:“小叔叔,我想妈妈了……”
  冯渐微愕然了下,随即泛起心酸,这个小孩,相当于是他养大的,他当然清楚他的心思。
  “阿渺,你的幻象是不是妈妈?”
  “嗯。”
  冯渐微抬手搓搓他的背,一边安抚一边恨恨地骂道:“这个邪门玩意,见我们事先提防,躲过了祂下咒的途径,便改攻心魔,制造幻象。你要是借由心魔看清祂的面容,就会被下咒,生不如死。”
  这么说家主也看到了幻象,活珠子找闫禀玉,“那三火姐呢?”
  闫禀玉正站在土坑边,手持扁石,她身体僵硬,双目空茫,显然已陷入幻象。
  活珠子问:“能叫醒她吗?”
  冯渐微说:“不能,除非她有觉醒意识,强行喊醒会让她的神魂留在另一空间,那她便成了现实意义的植物人。”
  活珠子没想到砸个鸡鬼缸,会让事情变这么复杂,他看向那个依旧晃动的缸坛,缸身不停地掼出强劲的力量,在抗衡降妖阵。
  “那门君呢?”活珠子又问。
  “他是一缕幽魂,幻象本就是虚象,于他不受力。我们习术法修心志,神魂不易撼动,所以能识破幻象,但闫禀玉是人,更轻易受心魔影响,他或许入了幽境,去帮助闫禀玉了。”冯渐微也没闲着,往闫禀玉身上贴净心安魂符,在耳边呼念净心神诀。
  这玩意多智似妖,这次是他们轻敌了,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带回闫禀玉……
  第58章 专噬魂灵的沉冥蛊
  三江侗族有多个支系服饰,闫禀玉在红雾中看到的女人,就身穿林溪式的交颈半袖大襟衣,下盖到百褶裙一半,脚踩黑色绊扣布鞋,整体服饰布料黑底纯素。她脖间的烧蓝戒环银项圈,和脑后发髻插的数枚彩色银花簪,是身上唯一的颜色。
  闫禀玉出生的吉昌寨也数这个支系,但她很少见这种不带一点刺绣的素衣,像老一辈穿的日常侗服。
  不知怎的,那些诡异的红雾渐渐散去,女人身后变化出木楼,连带着闫禀玉也身处在木房子之中。
  闫禀玉环顾四周,发觉木楼是一座半干栏式吊脚楼,半悬空半落地,落地那间木房是厨房。里面除了简易灶台,一个木制调料架,一张小桌子,墙壁上还挂着一排干辣椒:辣椒用线穿连,横折撇捺地摆成三个汉字——闫圣丙。
  那是老头的名字,他最怕吃辣吃酸,不像侗族人,闫禀玉小时候讨厌他不闻不问,就用干辣椒“诅咒”他,希望他顿顿吃饭都有酸辣。
  这木楼是侗家的吊脚楼,侗族嗜酸辣,擅腌制酸肉酸菜,这间厨房之所以没有腌酸的缸,是因为闫禀玉不会。这是她七岁下山后居住的家。
  女人焖好了糯饭,又端着一碟酸鱼,朝她招手:“禀玉,快来吃饭。”
  酸鱼是稻田里生长的稻花鱼,很是鲜美,这道侗寨里的家常美食,闫禀玉却很少吃。因为她几乎没有家人,不会种稻没有余钱,自然吃不起,偶得是她厚脸皮去讨,或者滚梦萝带来给她。
  女人见闫禀玉不回话,便移步过来,“禀玉,吃饭了。”
  声音温柔,发髻上的花簪抖抖颤颤,闫禀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模糊的轮廓能感觉得到,她五官很端正。
  “到楼上去吃吧。”闫禀玉说。
  “好呀。”女人停步,转脚出了门。
  闫禀玉顺手摸走了调料架上的一把小削皮刀,跟随在后,将厨房门掩上。放眼朝外,吊脚楼鳞次栉比,遍布在半山腰,由台阶步道联通;低地水田种稻,高坡上垄垄茶树,清晨湿润的空气中,仍旧浮动着隐隐约约的红雾。
  侗寨一寨一鼓楼,一河一风雨桥,没错,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她怎么会到了这里?
  女人上了二层,在木围栏处探头,喊:“禀玉。”
  “哦,来了。”闫禀玉上楼梯到二层,在女人身后进了客厅。
  这客厅也只得个厅的称呼,空落落的,只有一套写字兼吃饭的八仙桌椅,现在那桌上,还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油茶。
  女人放好酸鱼和糯米饭,让闫禀玉坐好,“来,坐这里。”
  闫禀玉按照所指坐下了,伸手摸摸台面。这套八仙桌,她从七岁开始在这写作业,一直写到高中,现在的高度却恰好。
  女人给她递了筷子,她接了,依旧低着眼,淡淡的情绪。
  女人柔声问:“禀玉,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抬头,“你想让我看你?”
  她目光有种直白的疑惑,女人愣了愣,随后摇头,温柔地说:“是妈妈想看看你。”
  闫禀玉说:“你是我的妈妈?”
  女人“嗯”了声,给她夹酸鱼,还细心地剃出刺。
  闫禀玉望着她贴心的动作,笑了笑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菜了!”
  女人乐声,细心地剃刺,“怪不得看你那么馋,吃不够是么?”
  闫禀玉倏然看向她,带着只有冷静的目光,“你不知道吧,因为没得吃,才会喜欢。看得多了的,怎么会稀罕?”
  女人动作一滞,收回了筷子,“禀玉,你在怨我吗?”
  “我怨你什么?”闫禀玉反问。
  女人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只道:“快吃吧。”
  闫禀玉推开食物,始终防备,“我不想吃。”
  她起身向外,女人忙抓住她的手,恳求的声,“禀玉别走。”
  闫禀玉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