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10节
作者:京洛线      更新:2025-11-03 17:16      字数:4692
  “很难吗?”
  “搬一小段路或许不难。但你没看新闻吗?人是元旦当天失踪的,而尸体是新年第二天在南方的吴都市被发现的,距离我们这足足四百八十多公里呢。”
  “听起来不像是步行或骑自行车能赶到的距离。”
  “更别提还带着尸体了。”
  一位成年女性,就算再瘦弱,体重也在九十斤上下浮动。而我平时帮家里搬袋三十斤的大米就累得要命。
  “搬运尸体这种事,明显不可能依赖公共交通。不管是搬上长途巴士还是客运列车,都会很快露馅。那个叫郑坤的家伙,家里会不会有小轿车?”
  “以我对他家境的了解,绝不可能有。”
  对于本世纪初的中国家庭,私家车是相当稀罕的东西。城镇道路上偶尔才会驶过一辆。若是再搭配上一个稀奇的外国车标(由于桑塔纳的缘故,大众除外),就会引来歆慕的眼神和啧啧称奇的讨论。
  “报纸上还说具体的抛尸地点十分偏僻。”我补充道,“在吴都市郊的一家废弃炼钢厂里,没本地人带路一般找不到那……”
  “等等,你说炼钢厂?”高阳打断我的话。
  “对啊,尸体是从炼钢厂的水井里捞出的,你不会没听说吧?”
  “我知道是在井里,但没听说是什么地方的井……”他腾得站起,呼吸急促,仿佛流经大脑的血液需要更多氧气,“我们去趟火车站吧。”
  “现在?”
  “现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能找到相当有意思的东西。”
  第12章
  赶到火车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人影全无,安静到能听见夜空中麻雀们相互联络的尖锐叫声。空气里飘散着深冬的气味,握车把的手指完全失去了感觉。气象学家们信誓旦旦的全球变暖究竟跑哪儿去了?
  “这下我可惨了。”我边向手指哈热气,边抱怨道,“等赶回家时新闻联播都结束了,父母绝不会轻饶的。”
  “谁让你骑那么慢。”
  “有你这么个累赘,怎么可能快得起来!”
  高阳平时是依靠公共交通上学的,只能坐我自行车后座。火车站位于城市的另一边,一路上斜坡不少,骑得我差点断气。
  我马路牙子上找了个停车位,“目的地到了,该明说来找什么东西了吧?”
  “时间紧,先进去再说。”他从后座跳下来,向大门里走去。由于是工作日的晚上,车站进出的旅客很少,两个检票员正靠着安检口的护栏闲聊。高阳绕过他们,一路走到边缘的角落,趁人不备直接翻过护栏。
  我吓了一跳,连忙用脸色警示他赶紧回来。但高阳远远地挥着手,显然是让我跟上。这个距离我喊什么他也听不见,反而会惊动车站工作人员。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学他翻进车站。
  见我也进了站,他没继续停步等待,而是快步向候车厅走,熟门熟路。我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才追上。
  “喂,车站可是有票才给进的,你到底在搞什么?”我抓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没事的。”
  “什么没事,要是被抓闹到学校就惨了,说不定要吃处分的。”
  “都说了没事的。而且你会在意处分?初中时你和李子桐不就吃处分了,也没见后续怎么样嘛。”
  “别跟我提那档子倒霉事……”
  “喂,你们两个穿校服的,这么晚干什么呢?”身后传来吼声,一个穿蓝布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径直向我们走来。
  完蛋了,我绝望地意识到。
  但高阳只是扭头挥手致意,工作人员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是你啊,来找你哥的?”
  “我妈让我捎点东西。”
  “他这会估计在调度室,你去那儿找。”工作人员说完就去其他地方巡逻了,大概负责的区域不小。
  “你真来捎东西的?”我问道。
  他用拇指朝背后的调度室比了比,“当然只是借口。我哥是这里的副站长,借他的名头好混进来。”
  “那你提前告诉我啊,刚才完全被吓到了。”
  “这就被吓到了,等下不得被吓死。”
  果然,他拉着我偷偷溜进办公区,瞅准一个没人留意的空隙,抓起墙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掉头就走。吓得我几乎心跳骤停。
  他却表现得若无其事,“等会儿还回去就好。”
  他的目标是西侧一间锁上的办公室,用偷来的那串钥匙反复捅拧了几次,终于开了门。只见里面没人,桌上柜子里堆了不少纸质资料。
  “我们一起动手找,把这里的资料都翻一遍,应该能找到专门的列车运转记录本。”
  “找那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查元旦当天到次日的,这个车站的列车发车记录啊。那个郑坤多半是利用这里的铁道线路搬运尸体的。”
  “可刚刚不是分析过,利用公共交通的方式不可行吗?”
  “那时说的是客运列车,我们要找的是一列专门用于运煤的货车。”高阳一边翻阅资料本一边解释道,“我们这是产煤基地,而抛尸的地方是炼钢厂,其中的关联还不够明显吗?炼钢产业的城市多半围绕着铁矿石产区建立的,通常拥有大规模的炼钢厂集群。我们这很有可能会开通往那里运煤的铁路专线。”
  “他们不用本地煤吗?”
  “你上地理课经常走神吧?我国煤炭资源的80%分布于北方,经济发达能耗集中的南方9省市只占1.8%,供需关系使然,常年有专车把大量煤炭从北方生产区运往南方消费区。”
  我依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运煤车和客运车又有什么区别?凶手同样要冒巨大的风险进出火车站,往车厢里搬运尸体吧。”
  “所以说,像你这样的外行人完全不懂。”虽说只是有个在铁路工作的家属,但高阳讲话的语气俨然已在铁路系统工作了几十年一样,“与客运列车不同,运煤车不加盖,时速又低。尤其是刚出站时,加速非常缓慢。趁那个时候爬上运煤的车厢,或是干脆从哪个桥洞上直接跳进去,轻松得很。”
  “真有人会这么做?”
  “当然,多得很。这种行为俗称“扒火车”。听我哥说,很多流浪汉就靠扒运煤火车四处流窜。还有专门靠扒火车做生意的。一路向南,坐到沿海城市进货。皮带、箱包、耳环、戒指什么的,都是香港那边的新潮款式,再运来我们这摆摊卖掉,可赚钱了。车站的人想管也管不了,人手不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拿起柜子上的文件翻找起来。郑坤个是经验老到的街头混混,这种捞偏门的赚钱方式他肯定熟得很。
  “找到了!”高阳捧着一本电话黄页般厚重的本子欢呼起来。
  我赶忙凑上去。他一页页的快速回翻,很快找到了一个多月前的记录。元旦那天深夜十一点半,确实有一列运煤车从我们这启程,终点正是吴都市。
  我们又按车次号查了运营记录,估算出运煤车到达吴都市时应该是隔天凌晨四点。时间间隙充足,郑坤完全可以在炼钢厂的保安例行巡逻前完成抛尸工作。
  一股如颤抖般的兴奋,从肚子的底部涌了上来。这不是接近正确解答了吗?
  我不由自主的在脑中模拟起当时的画面:一束刺眼的光柱划破夜空从东边平射过来,锃亮的黄铜车头,然后是绿色的车身,载满乌黑的煤炭。列车长“呜”地拉响汽笛,车速越来越慢,吴都市火车站近在眼前。郑坤躲在某节车厢的煤堆上,心惊胆战,一夜没睡。此时天边已隐隐露出鱼肚白,再待下去太危险了。借着夜色最后一丝的慈悲,他把尸体扔下车厢,随即纵身跳下。没有自行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他知道自己无法把尸体搬运太远,此时眼前出现了废弃炼钢厂缺损的围墙轮廓……
  偷偷归还钥匙后,夜色已深。我完全忘了担忧回家后将遇上何等悲惨遭遇,心情雀跃不已。高阳的表情也一样。虽然我们并未掌握决定性的证据,眼下的突破发现让我们觉得破案已经是手到擒来的事了,
  “多亏我熟知铁路的事,才能破解这么难的谜题啊。”高阳自我陶醉道。
  “别扯了,要不是我先发现凶手的踪迹,你的推论根本无从谈起。”
  “好吧,功劳算一人一半……要是破案了,我们会不会上新闻,成为名人啊?”
  “我觉得悬,多半要匿名吧。”
  “能不能算重大立功表现,高考有加分?”
  “说不定哎。”从火车的大门出来,寒风拍直在脸上,感觉整张脸都要结冰了,我多少冷静下来,“不过第一步,我们得说服警方相信我们的推理才行。用列车时刻表当证据,总觉得缺少了点说服力。”
  “唔,倒也是……”
  “我倒突然想到了个好办法。郑坤有个死党跟班叫张志豪,是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类
  型。我去找他套套话,说不定意外的能发现什么。”
  “很危险吧?就算再傻,他也是个混混,说僵了说不定会直接动手。”
  “张志豪那人我了解得很,”我自信满满地说道,“没郑坤在一旁出谋划策,他连拉完肚子该如何擦屁股都不知道。”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来时停自行车的地方。但眼前空荡荡的一片,一辆自行车也没有。
  “车呢?”我不由得哀嚎起来。
  “火车站这一带治安有点差,来的时候我有没有提醒过你?”高阳苦着脸说道。
  “你提醒了个**!”我忍不住一脚踹向他的胯骨。
  我们围着火车站找了两圈,连个一片车轮胎的破皮都没找到,四处的空地像狗舔过一般干净。最后不得不放弃幻想,徒步回家。
  离开火车站的地界,南侧是一大片荒地。此刻路灯都已经熄灭了,唯独那片荒地还亮着火光。我不由得望向那里,就像是受灯光吸引的飞蛾一般。只见荒地上搭了不少七扭八歪的窝棚,有一处窝棚前点起了篝火,一群人正围着篝火取暖。
  “那是些什么人啊?”我好奇地问道。
  “嘘,小点声。”偷钥匙时神情自若的高阳此时换了一副表情,明显慌张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还记得我说过,有不少流浪汉靠扒火车为生吗?就是那些人,那些窝棚是他们搭的暂住地。警察都管不了他们。”
  “流浪汉?”我多少有些难以置信,“那群人里有些明显是小孩子哎,比我们年龄还小。”
  “哦,那就是流浪儿童?别管他们了,也别向那里望。危险得很。”
  我听从了他的告诫,埋头向前冲。走到道路尽头时,背后传来一阵稚嫩的歌声:我们都是流浪的人~长期流浪在外面~白天我端碗去要饭~晚上睡在火车站……
  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火光中有个小男孩正挺直了腰背唱歌,其他人都围坐着在听。
  “不要命啦?”高阳低声斥责道,拉着我就跑。一直跑到灯火通明的街市口,他才停下脚步,松开手。我俩都已精疲力尽,靠着墙边直喘粗气。
  高阳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追来,这才向我抱怨,“不是告诉你别瞎张望了吗?”
  “可我看到了——那个唱歌的孩子又矮又瘦,说不定还不到十岁哎,怎么能放任这么小的孩子在外流浪,政府不管吗?”
  “哎,管了也没用。”高阳扶着墙,挺起腰杆,“别看那些孩子年纪小,早就是职业流浪者了。烟酒赌五毒俱全。偷蒙拐骗,什么下三滥的脏活都干。警方抓到也没法处理,只能遣返回原籍。可没隔几天,他们又自己扒火车回来了。”
  “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父母死早了,也许是被拐卖的,也许是不想上学离家出走的。总之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喘匀了呼吸,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赶紧走吧。再迟回去,我妈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将夜里的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吐出,默不作声的继续走上回家的路。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刚才那个小男孩。篝火闪动时,我迷糊觉得他正望着我,眼里充斥着羡慕与憎恨混杂的复杂感情。
  第13章
  星期天是休息的象征,可最近每逢这天到来,我总比平日里更加忙碌。为了刺探命案的情报,我又逃了补习班,赶往市区南面的政府的一栋家属楼。这里是张志豪的家,被郑坤一伙人当小弟驱使的那段时间,我被迫来过不少次。每次他们都让我坐在门口的自行车棚里等着。
  我模仿当初的自己,坐在车棚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眼睛紧盯着楼道口。运气还算不错,三个小时后,终于看到张志豪走了出来。
  几年没见,他更高也更胖了,像是等比例放大了一号,勉强系得上腰带的肚子仿佛快爆开了,脸上的肉横向抖动着。宽额头和凸下巴的特征依旧保留着,看上去依旧很蠢。
  与面对郑坤时不同,我多少有点发憷。万一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自己完全没有打赢的信心。
  一般来说,张志豪的思考模式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受引导。郑坤花言巧语几句,他就会身先士卒,毫不犹豫地跳进火炕。但他的心中似乎隐藏着一股黑色激流,一旦情绪上头,就会变成一个不受控制的施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