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22节
作者:京洛线      更新:2025-11-03 17:16      字数:5922
  第26章
  列车晃晃悠悠行驶了六小时才到站。这里是我短暂人生里曾到达过的最北方。一下火车,就感觉寒气穿透了我防寒外套、棉靴和内衣,直刺肌肤。
  车站门口照例有乌泱乌泱的一群招揽生意的人,开黑车的、兜售地图的、拉人去旅馆住宿的。我从他们中间硬挤过去,只买了一张地图,找个角落蹲下来细看。几乎把地图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一遍后,我才发现人民路与火车站只有咫尺之遥,走几步路就到了,简直是灯下黑。
  人民路一整条街都是苍蝇馆子,看着像是专门针对来往的旅客做生意的。挂着12号门牌的“马鑫面馆”铺面不大,一对老夫妇正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我点了一碗阳春面,一边吸溜没滋没味的面条一边观察,但始终没看到其他店员的身影。
  我只好向店主打听消息。头发银白的老阿姨一边收银,一边回话,“你说小姑娘?我家女儿早大学毕业去北京工作啦,哪有这样的人。”
  无奈之下,我只好付款离开。出了店门,寒风萧瑟。我把头颈缩进衣领里,望了眼电子表,回程的末班车时刻近在眼前。面对完全陌生的街道,就算心有不甘,想找人也无从找起。
  没办法,只能先回去找郑坤核实情报再说了。我刚走出两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迎面走来的路人看起来十分眼熟。
  那人提着一只看起来相当沉的购物袋,一颗鲜绿的莴笋从袋口探出头来。第一眼看上去像是男孩子,因为头发剪得非常短。但腰身比例与曲线还是暴露了真实性别。脸庞消瘦,锁骨的凹陷处像蓄水池一般深。只有抿紧双唇的倔强表情完全没变。不会错的,是两年多没见的李子桐。
  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走到我面前时头也不抬,“请让一让。”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纳闷地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好久不见。”我只能挤出这种没营养的寒暄对白。“啪”的一声,她手里的塑料袋掉落在地,跟着扭头就跑。
  “等等,只是想和你谈谈……”我想去追,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她逃走时惊慌的表情打击了我,比想象中的还沉重。
  还是算了吧,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我转身打算离开。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竟是李子桐用手指捏住了我的外套衣角。
  “你来得太突然了,吓我一跳。”她低声说,我几乎认不出她那变调的声音。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李子桐手里还拎着那袋蔬菜。在别人看来我们或许就像一起出门买菜的兄妹,但实际情况远没有那么其乐融融。她一声不吭,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理说我大老远赶来的目的就是确认她有没有作案嫌疑,并劝她回去的。但总不能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我想出了十几种提问的方式,试着在心中模拟问出声。但每一种听上去都同样愚不可及。没办法。事态本身超出了常规,不可能提出合情合理的问题。
  “你在那家面馆打零工?”我好不容易想出一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
  李子桐点点头,“我口袋里的现金只够买票坐到这一站。出了车站,正好看到店门口贴着招工广告。”
  “他们没发现你未成年?”
  “当然发现了,毕竟拿不出身份证。不过那对老夫妇俩人好。我说自己是孤儿,他们就留下我帮忙了,有工资,还包食宿。”
  我心中一凛,“你父亲的事……已经听说了?
  ”
  她没回话,表情缺乏活力,给人一种心态失衡的感觉。
  “唔,太遗憾了。你父母都是老实人、好人,却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说的我明白。”她突然停下脚步,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可我却连悲伤的表情都伪装不出来,不觉得这样的人很像是凶手吗?”
  如此单刀直入的话题顿时打乱了我的阵脚。这确实是我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同时也是最想逃避的,“你说什么啊……”
  “这么问确实难以回答呢。”她黯淡地笑了笑,“那么换个问法吧,你觉得我有杀人嫌疑吗?”
  “别开这种玩笑,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感觉像在太阳穴挨了一拳,“你当然是无辜的。可现在形势紧张,警方难免疑神疑鬼,你得回去说清真相才行。”
  “可如果那么做我就会被逮捕呢,”她步步紧逼地问,“你会怎么做?”
  我感觉快喘不上气来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会劝你自首。”
  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就像把眼睛贴在摄像机的取景器上窥视光影。我握紧拳头,努力着说了下去,“继续躲藏也不是办法。我这么一个高中生都能找到你,警方恐怕也会紧随其后吧。何况你还未成年,就算……也还是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的。还有漫长的人生路等着,不可能永远躲藏下去。”
  她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点了点头,说出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明白了,我会去自首的。”
  感觉自己落入无底的深渊,不停的向下坠落,“不会的,你只是在说气话对吧?明明和家人的关系那么好……”说到这里,我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忍不住喊出声来,“你说过的那些家庭和睦,父母对你很好,你也很爱他们的事情,难道只是谎言吗?”
  她镇定自若地面对着我,“如果要从头解释,恐怕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们去候车室坐坐吧。”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我们沿街市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火车站门口。
  我们在售票大厅的长椅上并排坐下。人流滔滔,淹没了我们的小小身影。
  李子桐望着火车时刻表说了起来:“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
  “哎?”
  “别这么沉不住气好吗。我不是在说气话,只是描述事实。”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了下去。
  “李学强夫妇是我的养父母。至于亲生的那对,我见都没见过。”
  “听说我是被襁褓包好丢在社会福利院门口的。丢弃的原因是未婚先孕、贫困还是单纯的不要女婴一概不得而知。被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发现后,我顺理成章地受到了他们的照顾。”
  “最初的记忆是从三四岁开始的。细节早就模糊了,只记得自己特别的饿,连续三四天只喝了半碗粥,多亏了一个同龄的朋友分了半个馒头给我才活了下来。福利院这地方怎么说呢,看起来一团和气,孩子们活得朝气蓬勃。领导视察或社会捐赠的时候,我们都穿得整整齐齐,脸上用粉扑出红晕,带着幸福的微笑列队唱歌。事实上那几年经济不算好,社会上有父母的孩子都不一定能吃饱饭,更别说我们这些没有父母的了。”
  “工作人员都是好人。有一个姓李的中年阿姨,我们都叫她李妈妈。她是那种宁可自己吃不上饭也看不得我们饿着的人。无论多么艰难,她总是尽量去筹集善款,搞来足够我们生存的食物。但也仅仅够生存而已了,粥常常稀薄到可以当镜子,菜都是豆芽这类的东西。更糟糕的是,在那种环境下,孩子都比一般情况下早熟。年纪大的孩子凭借体格优势欺凌弱小,分得更多的食物。工作人员都隐隐察觉到了这件事,但没法管。一方面人手不足,光是维持福利院的正常运作,养活一大帮孩子就够要命的了。另一方面欺凌者远比同龄人狡猾,平日里对大人们装出一副老实听话的乖孩子模样,私下对年纪小的孩子动辄拳打脚踢,威胁不得向大人们告状。”
  “我每天都盼着逃离那里。成年以前,离开的途径只有一条——被领养。但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而且就算有领养人了,他们往往还要在全院的孩子里挑选一番。至于挑选的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总体还是一致的。健康的男孩最受欢迎,其次才是女孩。长得好看的,能言善辩的更受欢迎,身体有残疾的通常没人选,偏偏这类孩子才是福利院里最多的。这都是常年被挑选剩下的年长孩子总结出来的经验。”
  “每次领养人到来时,我都满怀期待。换上最好的衣服,尽力遮掩破洞。碾碎凤仙花的花瓣碾出汁水涂在脸上,让脸色更加红润。列队唱歌时也比平时笑得更甜,唱得更大声。但却总是未被选中,只能一次次地参加欢送会。失望之余,又把希望寄托到了下一次。”
  “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转眼间我快七岁了。听说过了上学的年纪以后,基本就不会有人领养了,因为他们担心年纪大的孩子记事多,不会真心把领养人视作父母。我心急如焚,更加精心地做准备,歌曲私下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可偏偏那年迟迟没有人来办理领养手续。直到七月份我的生日前才有一对夫妇到来。我高高兴兴换好衣服,却听说他们早已挑好了领养的孩子,参观我们唱歌跳舞只是走流程而已。”
  “果然,列队唱歌时,我一眼就望见了他们身边已经坐了一个男孩。他笑容满面的,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心顿时完全凉了,唱歌时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时候再不收住就完了,说不定要被关禁闭,但泪水就是忍不住。”
  “果不其然,哭个没完的我被领到了单独的小房间里。没开灯,关上了门,我继续哭哭啼啼了半天,又饿又累,终于忍不住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竟被人抱在了怀里。刚才那对夫妇里的女人慈祥地抱着我,面露笑容,那笑容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吧。在一旁的“李妈妈”兴高采烈地说道,‘他们打算领养你啦,还不叫妈妈?’”
  说到这里,李子桐嘴边漾起一缕微笑。我也由衷为她高兴,但随后想起李家夫妇的惨死,不禁打了个寒战。
  “之后我糊里糊涂的,像是踩在云朵里一般迷糊。参加了自己的送别会,收到了十几张的离别贺卡。临行的前一晚,我假装早早就睡了。听到旁边的人都在讨论我的事情,他们都说我是故意在表演时哭起来的,那对夫妇觉得可怜,这才选中了我。第二天办完手续,那对夫妇领我离开时,我回望了一眼福利院,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音量不变,声音却变得冷而坚硬,“那对夫妇你认识,就是我刚死去的养父母。”
  我迟疑了一会,才开口询问,“你的身世,警方似乎毫不知情呢。”
  “说不定他们查过了户籍档案,却毫无收获吧。”她望向大排长龙的售票窗口,“李学强,哦,是说我父亲。他认识所里管户籍的熟人,花大价钱找人帮忙改了户口本,将我的信息从收养关系变成了亲生子女。”
  我心里一凛,“为什么?”
  “本来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事。”她叹了一口气,“但有次父母吵架时,我隔着门听到了:原来他们婚后十年一直无子,去北京的大医院检查后发现是父亲的问题,只好收养子女替代。但父亲不想外人知道这件难堪事,辞了工作,特意去其他城市领养孩子。领养我以后,更是背井离乡,在城关市这买房生活开始了新生活。”
  “无论原因如何,我对他们的感激之情是不会变的。而且母亲待我很好,父亲不善言辞,但偶尔也会过问下我的成绩。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和和睦睦地生活了好几年,直到我弟弟的诞生。”
  我一怔,“他不是领养的?”
  “不是。那一年父母听说北京的一家医院引进了人工辅助怀孕技术的消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前前后后好几趟,居然真的怀上了。”
  “如此一来,我在家里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起来。人工手术的费用很贵,几乎掏干了家底。考虑到即将诞生的孩子,母亲四处打听,找到一家远房亲戚没有
  孩子的,想把我过继过去。可父亲却不同意,他说不就家里添双筷子的事吗,怎么能把自家的小孩送出去。”
  她说着说着,脸颊泛起淡淡的红色,她已经不是平日那个几乎毫无感情波动的女孩了,精神底层原初的自我显现了出来。她的声音始终冷静如初,但我感觉其中包含了某种超越单纯的痛苦和愤怒的坚硬内核。
  “当时我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还对他十分感激。直到后来他买了摄像机……”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站起身来。李子桐停止了讲述。
  “洗手间。”我简短地说道,没等她回话就钻进了车站的厕所。
  厕所打扫得不甚干净,异味很大。我掀开隔间的门,对着蹲式马桶呕吐不止。
  录像带,五年前我在影像店阁楼无意间拾起的那张录像带,让我看完后呕吐连连却抹不去记忆的那张录像带,人类头脑就是这样运作,无情又有逻辑地组合所有的琐碎信息,突然间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早该想明白的。
  在李学强的死亡现场,我为了找人闯入李子桐的房间。当时就感觉到不太对劲,但不明白为什么。随后由于被当成嫌疑人审问等一系列冲击性事件的发生,我早已把那时的疑问抛之脑后。此刻听完李子桐的故事才回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那时感觉不对劲的原因。
  李子桐房间的陈设布置和录像带里的是一样的。
  房间的大小和形状,整面墙的衣柜和窗户的位置,窗帘的花色乃至窗外透入光线的角度,全部一模一样。唯一有区别的只有地面。录像带里,简易的铁床和书桌都被挪走了,地面铺上了榻榻米,想来是为了不暴露拍摄地点而特意改变的。
  我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在房间衣柜里瞥见过樱花图案的衣料一角。
  我全都明白了,原先想不通的很多事:阁楼里的录像带为什么能卖那么贵,李子桐为什么那么厌恶看色情片的人,以及她明明那么喜欢电影,却死活不愿在影片中出演角色……
  因为是养女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世间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事吗?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疯了。
  这次的呕吐相当持久和彻底。刚刚吃过的面,早上出发前勉强啃下的面包等等早已吐个精光,剩下的只有胃液胆汁之类的酸水。但呕吐感迟迟不肯退去,就像有谁把指头深深捅进了我的喉管里。
  好不容易捂住嘴,从隔间中出来,我的腿脚都软了。在洗手池边洗了一把脸,面前脏兮兮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她居然是如此艰辛地活到现在的,而我和其他人一样浑然不知,只会在一旁傻兮兮地笑容满面,没心没肺地寻找约会的机会。心房蒸腾起一阵不可抑制的愤怒,说不清是对那些坏事做尽的恶人的,是对这不公平的人世间的,还是对无能为力的自己的。
  “你没事吧?都快半小时了。”见我从厕所出来,李子桐问。
  我勉强挤出笑容,摆了摆手示意,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她望向自己脚边的地面,眼睛的焦点没有与任何实体相连。在我眼里,眼前的少女看上去竟宛若空壳。
  “是不是我的故事有点太沉重了?”
  “只是刚好肚子疼。”
  “还有一小段,能坚持听完吗?”
  “不用再说了!”
  她像受伤的猫儿一样缩起肩膀。我连忙压低声音,“我是说,也不忙于一时。这么晚了,你也累了,以后再说吧。”
  苍白的微笑掠过她的脸庞,但不过是机械式的肌肉抽动,还没抵达眼角就已消失。她的表情重归淡漠,就像在调解与自己完全无关的第三方情感纠纷一样,“明白了,最后一班回城关的列车是晚上七点二十。我们这就去买票吧。”
  说完,她起身欲走,我一把拉住,“不回去也没关系的。”
  她怔住了。
  “忘了什么火车票吧,别回去了,我们一起逃亡吧。”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了,条件反射一般,话语脱口而出。
  第27章
  李子桐抬起脸,盯视我的眼睛,良久,“你刚才不还劝我自首吗?”
  “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那只是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自私自利地瞎扯而已。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这样好好活下去就好。”
  “可这样是不对的吧?”
  “没关系的。”
  “正如你说的,很快就会有其他人来找我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就算你这么说……”
  “都说了,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你只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就行,其余的麻烦由我想办法解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办法多。”
  “想办法解决……”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像是揣摩里面有几分认真的成分,“你打算怎么解决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