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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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洛线 更新:2025-11-03 17:16 字数:5880
第二天下午,记者杨春晖从外地赶来,和我在高铁站见了面。我领他坐上出租车,直奔李家老宅。
再次到达老宅门口。与上次来时不同,胡同里家家户户都紧紧地关上了门窗,一个人也不见。一楼楼道口封住了,围了好几道代表禁止入内的黄色塑胶带。
我弯下腰,微微掀起塑胶带,从底下钻了过去。杨春晖却在外围停下了脚步。
“这样不好吧?”他犹犹豫豫地说。
“放心,我已经征得房屋主人的同意了。”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昨天我在警局门口和李子桐见了一面,婉拒了她提出一起回上海的邀请,理由是自己有事要多留两天。另外我还撒了个谎,说自己有东西落在老宅了,想抽空去拿一下。
李子桐向警方索要房门钥匙,被当场拒绝了。虽然现场调查早已结束,但警方想在结案前尽量保留现场原状。不过李子桐的律师打电话抗议后,他们还是交付了钥匙。
“好吧。”被告知了钥匙的来历后,杨春晖依旧没有挪动脚步,“不过在进去之前,我想把话问清楚。如果你真搞清了凶手是谁,为什么没报警,而是选择透露给我呢?”
“这可是你们媒体梦寐以求的第一手消息啊,你不会希望我先报警吧。”
“当然不想。但做买卖前,我一般习惯把报酬先谈妥。我已经没有情报可以和你交换了,你是想要赚外快吗?”
“报酬什么的都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事后无论阻力多大,你们也一定要把真相报道出来。”
他的表情凝重起来,“哪方面的阻力,警方的?”
“我不知道对手是谁,也猜不到最后会由谁出面,阻拦报道的发表。只知道案件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侦查进展,背后肯定是有深层原因的。”
“感觉上了贼船啊。”他自嘲道,弯腰从塑胶带下钻了过来,“算了,风险投资总归要担点风险,独家报道总归要搭上自己,谁让我就是干这行的呢。”
进屋后,我打开走廊里的灯,站在主卧室的门口,让杨春晖取出便携式摄像机跟拍自己。
“接下来就是揭晓真相的时刻。我将还原十三年前李学强的死因,证明他不是自杀的,因为这间房间根本不是密室。”我对着镜头亮了亮手里的东西,一把u型锁,锁把上已提前绑好了渔线。
杨春晖从摄像机后露出脸来,“我知道那把锁,和李学强案件里出现的是一个型号的。你打算演示如何隔着门把u型锁锁上?”
“没错。不过作为摄像师你可以随便说话吗,不都录进去了。”
“没事,反正音频最后都会单独拿出来重新配乐和加解说的。你现在就开始吧。”
“不,等一下。你换个摄像机机位,从房间的内侧拍,只有这样才能看清锁的状态。”
他没有第一时间响应,花了点时间眯细眼睛,“你想让我一个人待在凶宅的房间里,再把门锁上?”
“怎么,会紧张吗?”我在嘴角挤出笑意。
杨春晖挠了挠鬓角,表情像在揣摩我的语意。隔了一会儿,他才回应似地笑了笑,“不紧张,是吓坏了。”
我打开门,他挪动摄像机视角进入屋内,刚走出两步就停住了。我知道此时他已通过取景框看到了纸盒。房间里一共放了五叠纸盒堆,有一叠放在书桌上,三叠放在东侧有窗的墙角边,还有一叠放在床头边上。五叠纸盒堆的高度都是42厘米,由21个大小型号相同的纸盒所垒成。杨春晖似乎看愣神了,我趁此机会丢下u型锁,关上房门,把渔线卡在门缝里。
“请保持摄像机镜头全程对着那把锁。”我隔着叮嘱道,杨春晖简短应了一声。
一切进展顺利。下一步,我丢下渔线,迅速离开老宅,再度从警示胶带下钻过,来到主卧室的窗外,踩上早已准备好的,放在墙角边的高脚椅。
房间里,杨春晖并没有在拍摄。摄像机被随手摆在床上。他正倚靠着房门,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外面的动静。
“你这个摄像师当得很不尽职啊。”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他浑身一抖,回过头,满脸惊慌失措。但那表情只持续了一两秒,他很快恢复镇定,向我发起抱怨,“我拍了一会,迟迟不见锁有动静,隔着门叫你还没反应。结果你居然绕到后面窗户来了,是想吓死我吗?”
“抱歉抱歉,忘了提前说一声了,想要演示凶手的手法,我必须站在窗外才行。”
杨春晖的鼻子和嘴巴都皱了起来,“刚才不还说要演示隔门上锁的手法吗,耍我?”
“那只是一个铺垫而已。十三年前,我和一个朋友试过无数方法,想要实现隔门锁上u型锁,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所以想让你先拍下这一组画面,到时候剪辑进视频里,作为失败的教训展现给观众看,让他们意识到真相的来之不易。其实u型锁就是李学强自己锁上的。”
“外行人别指手画脚地教我怎么搞报道。”他终于一脸怒容。
“好啦,算是我的错,别生气。拿起摄像机,我们继续拍下去。”
他没有照我指令行事,手指动都没动一下,“不拍了。”
“喂喂,你不想拍摄真相,做出独家报道了?”
“没什么好拍的了。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面前那个铁栅栏。都十三年了,那玩意依旧结实牢固。缝隙又那么小,来只老鼠往里钻都会被卡住。就算窗户是开着的,凶手也不可能从那里进入室内。”
“谁说他进去了。凶手从头到尾就没踏进过房间半步,在密室之外就完成了杀人计划。”
“那我猜出你的想法了,老生常谈的那一套。”他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情感波动,包括尴尬、认命和厌烦,“是想说凶手把刀具绑在木棍上,从窗外伸进来杀人的吧?做不到的,凶器是一把一体成型的剔骨刀,就粗细来说根本穿不过铁栅栏。”
“可凶器很特殊。”
“怎么可能?这可是凶杀案,警方肯定把那把剔骨刀翻来覆去研究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如果真藏有机关或有拆卸刀柄的痕迹,十三年前就该发现了。”
“我不是说那把剔骨刀特殊,而是凶器特殊。那把刀确实是凶器,但凶器却不完全是那把刀。”
“你在学老和尚念经吗?”他讥笑道。
“也是,不能光靠说。把摄像机举起来吧,我这就向你展现凶器的真正模样。”
面对黑洞洞的镜头,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和李子桐一起拍电影的那段日子。就让好戏开场吧。我深吸一口气,同时挥舞双手。
房间里靠墙堆放的白色纸盒依
次腾空,像有卡车驶入广场,受惊后的鸽群纷纷起飞。随着我的手部动作,纸盒在空中有规律地行动着。
杨春晖从摄像机后探出震惊的脸,“怎么做到的?哦,你手上……”
镜头能捕捉到的光线有限,他这才看到我手里扯着的透明渔线。这是我昨晚就准备好的道具,一共两根,高弹力款的,长度都是十米。纸盒则是我从附近的废品回收站高价买来的,总共一百零八个。
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忙得要命。为了复原现场,需要用针在所有纸盒上扎出两个对称的小孔。先用一根渔线依次穿过每一个纸盒左侧的孔,再从每个纸盒右侧的孔穿出来,确保所有纸盒都挂在了同一个u型绳套上。
接着我取出玩具店买来的一把塑料匕首,用另外一根渔线穿过把手上的孔洞。再把孔洞两侧露出来的线对折,拉成相同长度,依次穿过所有纸盒右侧的孔。这样一来,一百零八个纸盒和匕首被渔线串联成了一条蜈蚣的形状。蜈蚣的头部是穿了线的匕首,尾部则是最后一个纸盒,盒上露出了四根线尾。
下一步工序是处理头部的三个纸盒。把右侧的三个针孔扩大,弄成大小合适的长方体,刚好足够匕首的把手卡进去。完成后,把匕首和三个纸盒构成的组合体扔入床底。放松渔线,拉开纸盒的间距。剩下的一百零五个纸盒分成五叠,分别垒在床头,靠窗的墙边,书桌上。
最后的准备工序则是把蜈蚣尾部的四根线尾都绑在窗外铁栅栏上。留在室内,没被纸盒遮住的渔线则用透明胶带贴在墙上,防止被人一眼发现。
几分钟前,刚踩上高脚椅子的时候,我就从窗外解下了四根线尾,都绑在手上。等杨春晖开拍后,我就挥舞双手,拼命向外拉扯那四根线尾。五叠纸盒堆被依次拽倒了,纸盒之间越靠越近,终于全部贴合,挂在铁栅栏里侧紧绷成了一个柱形的长方体。
我把四根线尾揪成一股,打了个结,拴在铁栅栏上。腾出手后,我侧身向屋内窥探,结果相当令人满意:柱体总长两米一五,最前端是那把塑料匕首,其余部分则是那一百零八个纸盒。由于床和窗的间距,纸盒的厚度和数量、窗外拉线的位置都是事先计算好的,匕首刃部刚好压在床头的枕头上。
“这样就不言自明了吧。”我解释道,“这就是真正的,完整的凶器。虽说匕首是压在枕头上的,可如果那里躺了人,就压在脖颈上了。”
杨春晖仍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像不知道如何安放目光一般,他牢牢盯住枕头上的匕首不放。但这并不干扰我继续解说凶手的下一步行动,“由于选用了高弹力渔线,构成的凶器具备前后活动的能力。”
我用食指捅入铁栅栏的缝隙,顶了顶尾部的纸盒,刀刃因此向前挺进了几厘米。一收手,刀又缩了回来。
“只要能前后移动这短短几厘米,再加上纸箱的自重压着,刀刃足以压在脖颈上把大动脉割断了。当然,由于角度问题可能要多试几次。不过没关系,正好形成了所谓的‘犹豫伤’。这个词指的是自杀者由于疼痛和犹豫、畏惧等心理因素作用,进行多次试探性刺或切产生的伤痕。是法医推断自杀死亡的重要依据。”
我从口袋里取出便携剪刀,剪断四根线尾的其中两根。紧绷到接近极限的渔线当即回弹,纸盒一下子被崩得四散而落,大部分落在地上,少部分落在床上和书桌上,完全看不出原本是串在同条线上的。
匕首也被弹落至墙边。
“我用塑料匕首代替了真刀,效果和真实情况会有些出入。金属的剔骨刀较重,难以被弹飞,会好好地落在尸体的手边,形成完美的虚构自杀现场。凶手的最后一步行动是解下剪断的两根线尾,把完好的两根线尾扯出窗外,一并带走。这样就不会有人联想起凶器的真实模样了。”
“可现场并没有出现纸盒……”话没说完,他望向纸盒散落的位置“哦”了一声。
“没错,正如你理解的。这些纸盒是录像带的替代品。这年代蓝光碟都快被淘汰了,我实在买不到录像带,哪怕就一盘。”我解释道,“难以完美复原现场实在太可惜了。毕竟录像带才是凶手作案手法的精髓所在。凶手选用了一百多张录像带,像我这样提前用线串好,混在其他录像带堆里。这些录像带案发前就屯在房间里。案发后,警方对少量录像带上的孔啊,洞啊也没有起疑心。毕竟总数有一千多盘,保存状态不太好,有部分损坏也很正常。”
杨春晖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显出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你的假设相当薄弱且天真,说是大胆都太过客气了,不如直言是天方夜谭。按你这么说,录像带和刀都是提前藏在屋里的,线也要先贴在墙上。可李学强回屋后的行动是凶手无法预料和左右的,万一他突然想抽一盘录像带看看,刚好抽中了渔线上串着的,杀人计划不就全盘暴露了?”
“这一手法无法用于谋害其他人,但套在李学强身上正合适。毕竟他是个不喝到酩酊大醉就不会回家的人。当晚他回到自己屋里,凭借肌肉记忆勉强锁了门,根本不会在意屋里陈设的细枝末节。第二天我目击现场时,尸体还穿着外套,说明前一晚他确实醉到了一定地步。”
杨春晖以看白痴似的怜悯眼神看我,“又是推测,我很怀疑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说一千道一万,你根本就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假设吧。”
“不,有证据。”
我把郑坤父子的经历和瘪四留下的遗言大致讲了一遍。看得出他听到一半就不耐烦了,几次想打断我的讲述,但最终还是强忍住了。
“故事挺有趣的,又和热门案件直接相关,可以支撑起一篇深度报道了。在这一点上我要感谢你。”他的语气有种掩饰不住的焦躁,“可我实在听不出故事里有什么可以定罪的证据。”
“说明你听得不够仔细。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案发当晚瘪四从窗外观察现场时,并没有看到录像带散落一地,而是整整齐齐的靠墙堆着,和最终的现场完全不一致。”
“录像带堆是他开窗撞倒的啊。”
“开窗而已,顶多弄倒书桌上的录像带。为什么最后整个房间里的录像带都散落开来了?何况当时形势紧张,瘪四开窗的动作肯定不大,怎么可能把录像带撞那么远,落到床上,落到李学强身上?”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屑地嗤之以鼻,“瘪四到达现场时李学强多半还没死。说不定他正躺在床上思前想后,犹豫要不要自杀呢。录像带应该是之后他折腾自杀时踢倒弄乱的吧。”
“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瘪四在现场不慎折腾出了很大的动静,所以被迫仓皇逃离。当时连邻居都被惊醒亮灯了,如果李学强还活着并意识清醒,怎么可能不开灯查看情况?当时他因为妻子的离奇死亡正疑神疑鬼呢。”
“那就是李学强醉过头了没听见……”
“明明醉到那种程度了,当晚还能挣扎着起床完成自杀计划?你在开玩笑吧。整件事的唯一解释就是瘪四离开时,李学强还没死,只是醉得太严重失去了意识。之后凶手到场,利用渔线机关杀了李学强,这才导致录像带散落得那么彻底。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瘪四很小心地开窗,却会弄出那么大的声响?那是因为光线太暗,他没有发现透明的渔线机关就绑在铁栅栏上,木棍刚好拨动渔线,扯倒了串在渔线尾端的,垒在书桌上的录像带堆。”
杨春晖望着我,吸溜了一口气,似乎想开口纠正我话语中的疏漏,却又作罢。他合上录像机的取景框,按下关机键。
“随你怎么推理吧,我也懒得争辩了。你的证人都死两年了,遗言又是由犯罪嫌疑人转述的,根本不能拿来当做证据,没有法律效力。”
我没说话,这一点确实无法反驳。
“怎么,无话可说了?”他把摄像机收进背包。
“不,还差一件事没说,就是凶手的真实身份。说到底,凶手都有条件摸入卧室提前布局了,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的机关?越复杂的机关越容易出错。直接一刀杀了醉醺醺的李学强,再溜之大吉不就好了?”我顿了顿,“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没法那么做。这么一来,凶手的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谁?”
“李天赐。”
李学强被害前的那段日子,徐兰死了,李子桐离家出走,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若是李学强不明不白地死在家里,又查
不出有人从外部入侵的痕迹(瘪四的深夜造访想必在李天赐的预料之外),就算李天赐年纪再小,警方也会把他列为首要嫌疑人。
除非能把杀人现场伪造成自杀现场。
还有一点,瘪四的到访和凶案在时间上几乎完全重叠,未免太巧合了。很可能在白天瘪四乔装造访时,李天赐就看破了他的意图,发现了他留下的假工作证。所以李天赐才决定当晚下手,万一密室的真相被警方识破,就让瘪四父子再做一次替罪羊。
杨春晖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你知道李天赐那小子当时才几岁吗?那么小的孩子谋杀了自己的父亲,这话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我用手抵住下巴,做出沉思者的样子,“对啊,其实我也想不通,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杀人?”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语调平和,却暗含某种轻蔑意味。
我叹了口气,“都聊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揭手上的底牌吗?杨大记者,不,李天赐先生。”
第42章
房间里的男人停下收拾相机包的动作。
我没兴趣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反正只是一层伪装的假面。此刻只需顺着自己的节奏说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