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云站在舞台中间，身前有个竖起的台子，上面摆有麦克风，前门一关，他零帧起手立刻发言，打了众人措手不及，若非在座者最低副主管，都有遵守规矩的素养，恐怕会闹出笑话。
  “从青云菜业创立伊始，我就在考虑青云将来做成什么样子，完全属于我个人，还是上罗坡小队，黄岗大队，抑或者罗氏公司？”
  场中顷刻一片寂静，再无杂声，徐长淮亦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听着。
  “按照出资出技，青云菜业以及后面衍变的青云农业归属我个人，合情合理，但我无法忽视一点，青云菜业搞起来的时候，雇佣数量还是很严重的问题，没有大伙鼎力襄助，没有村子真心呵护，青农不可能发展起来。
  倘若不负责任地将青农捏在手中，无疑很绝情霸道不讲理，我自己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希望青云的发展能回馈哺育它的家乡，所以创办青云公益，着重助学救灾关心乡村，我希望每一个为青云发展殚精竭虑、流血流汗的人，都能得到足够的回报，所以青云要做好职工保障，提供丰厚工资和福利以及分红利润的配股。
  现在，青云事业的版图越来越大，需要的人越来越多，我作为青云品牌创始人掌舵者，必须要对它负责，不光自己要更上心更认真，也要把集团涌现出来的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放到真正核心的位置上，跟我一起，跟大家一起，将青云事业越做越好，引导青云将来的命运璀璨绚烂……”
  “传一下。”有人在分发手册，沿着座位一人一本。
  徐长淮接过册子，封面写着青云内部绝密文件，不许外传，不许泄露。
  翻开书页就是目录，分别写着股东大会、监事会、董事会、经营管理层，股东章节立刻镇住徐长淮，老半天说不出话，微微偏头看向旁边的人，都是一副震惊诧异的模样，显然真没有透露半点风声，大家都是刚刚知道。
  利好范兴宗。
  徐长淮脑海陡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疯狂生长，怎么都无法按捺下来。
  手册将青云股份分成两类，第一类叫做干股，顾名思义，不需要出资就能获得的股份，所有青云在册职工达到一定工作年限，评估成绩良好，都能得到分配，无论职位高低。
  缺点在于只有分红权，没有表决和转让权，离职自动收回，有点像古代商号的顶身股，旨在笼络掌柜伙计留在商号踏踏实实干活，不是真正的股东。
  第二种就是实股，需要真金白银花钱认购，入选资格也相当严厉，资历成绩缺一不可，即便是列入激励计划的尖端人才，譬如卢鹏常远洋武建平温向东这样的高技术科研人员，袁晓成钟乐范兴宗张光辉这样独当一面的高级管理，也只是价格稍低，允许份额增多。
  优点是进入股东大会，拥有表决权和转让权（内部转让、公司回购），真真正正成为股东，主宰青云集团的命运，对范兴宗来说，就是能上桌了，不再只是打工人。
  缺点同样存在，干股跟实股份额一起分红，等同只要启动分红，普通员工必须得到一份，哪怕他不能决定是否分红，分红多少，徐长淮摩挲着下巴，不知道这条是好是坏。
  诸如范兴宗这样的高级人才，肯定是干实股俱在，综合份额不会少，只是花钱认购的股份在盈利价值上被削弱了，好像筛选君子似的，请你入股是希望你带领青云更好，不是借青云平台谋一己私利。
  何况购买资格限定真的很严，要么是资历久，集团十岁你来八年，要么成绩高，青云没你不行，每次认购还要股东大会认真讨论，想要卧底进来瞎搞，八成是不行的，没谁能越过罗总那座高山，既出了大量资金，还有数不清的成绩，本身在青云集团关系错综复杂，掌控力度超高。
  回头看一看那些罗刘张黄叶，似杨朗范兴宗这样“作乱青食”的行动，没有罗总默许恐怕根本不可能完成罢。
  徐长淮忍不住挠头，难道罗总真的是寻找拥有共同愿景的同路人，所以颁布广纳贤才的法令吗？
  罗学云在台上铿锵有力：“在座各位都是青云集团的核心力量，光有我，没有你们，青云就是一台空架子，根本上不了路，有什么需要改的尽管说出来，大家讨论，我需要知道你们的看法。
  总之这次开会，一定要把规矩定下来，草选股东代表，然后选出集团监事会、董事会，董事会确定薪酬考核、审计、战略等委员会成员，商议集团今后的经营方针，定下各子公司经营管理层。”
  台下两百多号人鸦雀无声，徐长淮不敢乱动，范兴宗也僵住，众人猛然发觉，能说上话的就袁晓成、秦远山、田秀禾、钟乐这些老资格，张嘉乐杨朗刚刚获得青云职工身份，都没资格列席呢。
  陈帆许真等人暗暗惊诧，陡然醒悟杨朗的含金量，这小子在青食经营战略上，逼得袁晓成左支右绌，愣是没有半分个人层面的嘲讽，还很真诚地讲，哪怕袁晓成不做青食管理层，也将是董事，影响青食未来。
  当时觉得他是给台阶留情面，现在看，完全人间清醒，真正了解商业运行规则的人，如眼下情况，范兴宗张光辉沈长明都不敢炸刺，还得袁晓成出马。
  这时候大家反而害怕袁晓成蹦出一句“我没意见”，不然真有意见的，也将不敢有意见，台上站着的不止是创始人，而是青云的神，杨朗敢噎袁晓成，敢呛罗总吗？考虑到罗学云跟清兰关系匪浅，八成是不敢。
  “我觉得首先要给机会让大家商量商量。”袁晓成微笑道，“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个决定，需要时间消化。”
  “要商量当着所有人的面商量，倾听的人都有时间消化。”罗学云回道。
  “事关青云集团的命运，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做决定的，难道你想把我们关在礼堂，不举手不让出去？”
  “一场会议决定不了青云的命运，决定青云命运的是以后十年二十年，经营管理层是否脑袋清醒，是否意志坚决，是否能洞察市场变化。在座各位都是股份数量前列者，分配股立刻能转为干股，激励股随时能变成实股，本来就是能表决青云集团的人，难道还要开小会，拉帮结派吗？”
  “反正你要问我的意见，我就是要散会，让大家商量。”
  袁晓成哼哼唧唧，无非是有些话不好当众问，非要私下找，但罗学云不会放纵。
  “其他人呢？”
  秦远山早转青云公益，不想跟年轻人争雄，安稳做雕塑，田秀禾不回头都知道罗雨目光正锁定他，自然不会违背罗学云，只有钟乐能说两句实在话。
  “手册上讲，每批实股认购要经股东会审核讨论，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先上车的锁紧车门，不让后来人上车，以至于每年只给很少一部分资格，不能覆盖骨干和高技术人才。”钟乐不负众望，张口就来。“讲道理，每个新人进来都是在摊薄旧人的话语权，平心而论，很难这么大度。”
  “那又如何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刻意压低的惊呼声席卷礼堂，假寐的秦远山猛然睁开双眼，端坐的田秀禾差点跳起来，本来都打算同意的袁晓成惊疑不定，范兴宗更是目光犀利，闪烁着意味难明的光芒。
  罗学云讲这样的话，简直像撕开温情的面纱，开始不装了，嘴上说人人受益，实则分出高下，真照此施行，在座这批人岂不是拿到原始股、铁帽子？
  第830章
  钟乐停顿片刻，放缓语调道：“话是这么说，事情却不好这么做，既然青云集团经营的章程就是所有为公司发展付出的职工，都有资格享受青云发展的好处，这样做难道不是在违背这个原则？
  区分干实股，青云股东是否要从职工持股会变更为个人，实股股东拥有表决权，出于对个人利益的维护，是不是有可能联合起来修改章程，诸如取消干股，削减职工待遇，甚至影响集团经营方向。
  罗总真要做此决策，最好先跟大家开诚布公谈一谈，你究竟怎么打算，如果真是想让部分人转为实股股东，享有集团权益，不妨直说，起码在座各位都会支持你，不需要大费周折。
  如果是没考虑周全，也该讲清楚，诸位集思广益，没有更好方法的情况下，想必都接受维持现状。”
  台下众人尽皆变了脸色，钟乐这话可谓非常露骨，直指罗学云是否想做伪君子，如果是，明说，自有人支持和背黑锅，不必跟大家玩弄心眼，如果不是，也讲清楚，不要这么任性地胡来。
  相比较一群人钻进股东会，不知如何动作，摆在明面上，孤零零一个人，被架起来，还有情怀和颜面的罗学云无疑更好对付，最起码他食言而肥的代价很大，从君子剑变成真小人未必拉得下脸，可若藏进股东群中，卸任董事长，有什么事都一推六二五，大家伙就难搞了。
  这个问题跟钟乐是否拥有实股无关，关键在于分化阵营，罗学云由明转暗，大大加强自己的同盟。
  底下不是青云精英，就是青云老人，很容易听明白钟乐的意思，自然无法保持平静，他们没想到钟乐这么有勇气，丝毫不藏着掖着。
  罗学云欣慰地看着钟乐，他很高兴有这样敢讲话的人，无论出于怎样的考虑，表达态度就是勇气。
  “人在企业只做两件事，激励别人和被人激励，工资低了不好好干，经常抱怨发牢骚，工资高了，也有可能不好好干，想着偷懒一天，少做一点等同白赚。这是自然的规律，就像水往低处流，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有着难以违抗的趋势和大量被验证的案例。
  冬天岁寒，谁都想在被窝里多赖会儿床，夏天炎热，谁不愿多打会儿盹，解困去乏呢？
  如果有职工克制惰性，对待工作非常认真，不仅超额完成任务，还有热情维护公司生产安全、工作秩序、资产保护等等，这样的优秀职工是不是应该比那些迟到早退，摸鱼划水，绝不肯多花一分力气在工作上的人，享有更好的待遇，包括现金分红、表扬奖励。
  如果还有人能做得更好，以主人翁的意识在日常工作中‘多管闲事’，为公司发展建言献策，创新技术、创新管理办法，提高生产效率等等，是不是应该把这些人变成真正主人翁？
  即便他的份额很少，但发言一定能被公司听到，将公司不恰当的事看在眼里，能有底气过问和处理，大量这样的骨干分布在高中低各个层级，涉足各种业务，青云集团是不是更有凝聚力，真正拧成一股绳。
  所以乐总的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无所谓，职工持股会只是一个名头，关键看控制人和受益人是谁，唐玄宗年轻时英明神武，开元盛世举世闻名，到了年纪就开始耽于享乐，无心过问朝纲，无意关注黎民。
  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但将全集团的命运系在我一个人手上，我认为是不公平的，对大家不公平。
  去年我在南方忙活其他的事情，纵然听到你们无数的问题，又有无数的机会讲话，终究保持沉默，而事实告诉我，告诉大家，即便没有罗学云，青云也不会垮塌，它已经长出结实的根茎，繁茂的枝桠。
  于是乎，将认购股转为实股，我不在的时候，可以真正有人站出来说得算，掌控青云这艘大船航行，应该算是进步吧？”
  钟乐肃然道：“罗总，你并没有回答我第二个问题。”
  罗学云反问道：“正月新春，不太好说些不吉利的话，就做一个极端的假设，如果我就躲在外边不回来，始终不让你们联系到，也不会向青云发来任何讯息，青云集团该怎么办？”
  钟乐迟疑道：“这……”
  罗学云微笑：“看，到关键时候，你也会退缩，支支吾吾起来。”
  “这是青云章程的疏忽，如果真发生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结果，其一，高级管理层内部博弈，达成共识，继续掌控青云，其二，所有虚拟股变成实权股，层层比较，决出控股所有者，成立股东会。”
  钟乐咬牙说出判断，却逐一呼应罗学云的方案，不管什么方式，都是从一个人变成一群人。
  “第三种结果你没讲。”罗学云面带笑容，“集团老人拥护我妻子儿女继承股权，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青云。”
  礼堂顿时一阵骚乱。
  罗学云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不讳言，青云集团现在的结构就是我个人控股百分百，然后以内部职工持股计划将其他人笼络进来，不管是普通职工无偿获得的虚拟分红股，还是骨干的股权激励计划，都不过是给我打工。
  前者说白了就是古代商号顶身股，充满东家对掌柜伙计的算计，后者倒是先进，外国人流行的办法，但人家很讲道理，股权激励方式多种多样，有行权后能获得表决的期权，有股票增值的期权，既不上市，也不施行期权转实，跟顶身股没什么差别，无非是改一些约束条件。
  控制权不下放，我喊再多口号都只是口号，做再多措施都只是伪善，跟封建领主没什么差别，偏偏还要装出大义凛然，侠肝义胆的模样，我自己个也会觉得恶心。”
  众人有些坐不住，钟乐更是浑身冷汗，怎么说着说着变成批斗罗总？苍天可鉴，他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于我如此，于大家而言同样，别看大家伙安安稳稳坐在台下，一见我就罗总长罗总短，很尊敬崇拜我似的，内心怎么想的，完全两眼一抹黑。
  可能有人骂我假大方真小气，可能有人夸我真慈悲真豪爽，可能有人赞同虚拟分红作为激励奖赏，可能有人觉得我不诚心只舍得三瓜两枣。
  青云现在的欣欣向荣无非是看在钱的份上，相中未来前景，我若迟迟不做表示，说不定就有良禽择木，凤凰择枝的故事，而失去这些骨干，青云无疑会元气大伤，陷入动荡，我没觉得自己多么善意，就是打下江山得封侯拜相。
  乐总担心更多股东涌入，会不会影响集团经营策略，我只能说尽力而为，能拿到实股的，无一不是功勋老将，简单粗暴些类比古代王朝，要么是冲锋陷阵打天下的将军，要么是整顿后勤，稳定内政的文臣，都得立下汗马功劳，熬得住时间考验，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
  他还担心股东固化，趋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做一些影响青云发展，甚至违背青云愿景的事，这是个无解的问题，古代政争下去一批上来一批，每批人掌权都说自己是众正盈朝，天下海晏河清，太平长安，事实怎么样，大家看在眼里，不是新人就胜旧人，更新换代一定胜过一成不变。
  如果某人能说服三分之二的股东，修改章程，削减分红，阻挠新人，我只能认为那是大势所趋，应该顺应人心，毕竟这些人都是青云的骨干，他们这样认定，即便不答应，也能从实际经营中摧毁。
  不能全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哪怕我有绝对控股权，也没有一万双眼睛，一万双耳朵，能听到看到青云的一切，非要把我怼在那里，不过是架在火上烤，一些人扇风，一些人泼水罢了。”
  钟乐业已无言，罗学云的话相当悲观，甚至有些破罐破摔的无奈，他不能或者不想再维持秩序，遭受所有人的集火，而是希望大家都走到台前，明明白白互相搞事，青云职工享受青云好处的愿景还作不作数，难以窥见。
  就像他说的，纵然有控股权，怕也会随风倒，如果大家坚持认为什么不对，他会将之认定是大势所趋，从而考虑屈从。
  这对吗？
  钟乐说不出来，是否出于维护普通职工的权益，也说不清，只是习惯过去的状态，没法坦然接受这样的改变。
  他望向老酒厂出来的经理，并没有如他狭隘揣测的那样，露出欣喜之色，而是愁眉紧锁。
  钟乐恍然大悟，袁晓成还是段位高啊，提议给时间讨论消化，就是为了破局，不管怎么样，没有现在这样急迫，仿佛老师堵在门口收作业，不交出来不许出去。
  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轻易表态的，担心成为异见，而一旦有人表态，又会很容易从众，半推半就。
  他又看向范兴宗，这个年轻人双眼炯亮，如明珠璀璨。
  钟乐渐渐明白罗学云的考量，有些人的能量一个超过十个百个，当他伸出双手喊treat or trick，作为主人家必须尽快决定，到底是拿出美味的糖果招待，还是呵斥撵走。
  从青食发生的风波看，袁晓成根本压制不住这些人，撵走的代价又相当之大，于是职工之间划分三六九等，每个人获得什么待遇，该不该获得什么待遇，全看他的价值。
  有价值，强如罗学云也不能忽视，没价值，纵然想保也无能为力，他没有万双耳朵万双眼睛，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带着越来越庞大的青云集团越来越好。
  人在企业就干两件事，激励别人或者被人激励，钟乐反复咀嚼这句话，心中长叹，很多事设想美好，做起来太难太难，就像罗学云讲的主人翁意识，物料倒了，你扶不扶，机器要损坏，你挽不挽救，有小偷小摸，你愿不愿意顶上去？这些东西都不是简单的报酬能应付。
  偏偏主人翁意识不代表就有责任心，即便一家人，照样有人吃喝打牌，家务半点不做，油瓶倒了不扶，孩子哭了不哄，以厂为家即便在过去，也非常少见，更多时候体现在口号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或许罗学云真的无奈，管理层之间闹争端，普通职工各怀心思，林子大了就不可能单纯，青云菜业的美好永远回不去。
  想到这里，钟乐不再讲话，而范兴宗率先举手，冯法兵、徐长淮，呼啦啦一群人无声附和。
  钟乐回头一看，罗刘张黄叶最为积极，他不禁苦笑，倘若这些人真的不明事理，接下来挡住他们炮火的，就不再是罗学云。
  一直到最后，袁晓成都没有举手，秦远山张光辉陈连等人也没有，只是他们不再讲话，事情就推行下去。
  罗学云先是厘清众人的激励股权，已经行权或者预备行权的都标明，同时拿出自己百分之十的股份，均分给这些人，此外，百分之三十转给秦月，百分之三十转给青云公益，一下子数额骤减，看起来跟众人差距急遽缩小。
  在场者无不惊诧，这可是真金白银的股票，千金买千里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