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
雪山亭 更新:2025-11-06 16:59 字数:3200
“如何?”
简肃深深作揖,神色凝重,“回大人,此行收获颇多。”
“庆王世子之死,确有蹊跷。属下暗访当地,发现邸报所言‘为救百姓壮烈牺牲’实属子虚乌有。那夜山洪爆发时,世子尚在知县府中醉生梦死,翌日凌晨便传出他救人身亡的消息。”
裴序手指轻叩桌案,示意他继续。
“属下寻访良久,找到一个当夜侥幸逃脱的歌妓,她因起夜躲过一劫,亲眼瞧见几个黑衣人从世子房中拖出一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走,一直藏身在乡野破庙。”
“至于上报此事的知县,”简肃略一停顿,道:“乃是经由武兴侯府世子、现任吏部员外郎的赵渊之手赴任。武兴侯府如今与三皇子勾结在一处。此举,与他脱不了干系。”
裴序淡声道:“权势动人心,三皇子韬光养晦数年,自然有所图谋。”
三皇子母家势单力薄,想要更进一步,需得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力量。庆王唯一的儿子死于非命,焉能不恨?他不能怪已过世的儿子,只能将怨恨转向将儿子贬斥边地的圣上。
于三皇子,这便是一股可以借的力。
简肃点头,又道:“大人,属下回程时行经清河,恰好闻得一桩趣事。”
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口中称“趣”,裴序没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简肃依旧是一板一眼,“崔氏那位在清河养老的老太爷,为一晋地富商新辟的园子题了块匾额。‘清源堂’三个字,润笔费足足千两赤金。一字千金,这买卖,比抢钱庄来得还快。”
他冷嗤一声,目光锐利,“属下粗略察访,崔氏在当地占田荫客,比起陆氏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河一带上至知府县令,下至里正乡绅,无不是崔氏门生故吏。崔翁在当地的威望——”
抬手指了指天,“与之无异。如今又与三皇子联合,更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裴序缓缓起身,踱至窗边。窗外是墨汁般浓重的夜色,远处宫阙方向灯火零星,如巨兽蛰伏的眼。
“盛极必衰。”
崔家、武兴侯府与三皇子的联盟,本在皇帝意料之中,也是他一力促成。但若是过于紧密,威胁到了皇权,于日渐苍老的皇帝而言,又成了无法容忍之事。
良久,他抬手,半阖上窗扉,平静道:“起风了。”
一场骤雨涤荡京城,不过三五日光景,朝会之上风向忽动。
圣上当众褒奖了二皇子。历数二皇子在刑部历练时的政绩,查办贪官污吏数十人,清理积案百余桩,整顿狱政,深得民心。连他只是挂名协理的几桩案子,都提了一提。
二皇子欣喜过望的同时,后脊又不免窜起一阵凉意,不曾想父皇对他在朝中之事了解如此之深,堪称事无巨细,那他寻常偷懒耍滑,岂非也尽在父皇掌握之中?
未及群臣细品,圣上又紧跟着将几项涉及钱粮命脉的要务交办给二皇子的岳父、户部尚书郑怀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郑怀远平日里再如何板着脸孔,声称自己只效忠天子,可这门亲事结下,他户部尚书的名头便再难与“二皇子党”分割。
圣上重用他,便是看中了二皇子。
风很快吹入深宫。
德妃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盛不住,一连数日满面春风,对着前来请安的儿媳都和颜悦色了许多,破天荒赏赐了不少珍宝。
而在璇玑堂中,文贵人今日亦是兴致颇佳,临窗挥毫了小半日,宣纸上逐渐浮现一池秾艳花影。
伺候一旁的宫女连声赞叹,文贵人朱唇微扬,“不过是些闲笔,消磨辰光罢了。”
宫女凑近些,压低了嗓子,话里带着一丝隐秘的快意,“贵人有所不知,德妃这几日心情大好,阖宫都赏了钱。也不知她要是知晓,这都是您的功劳,还笑不笑得出来?”
“我能有什么功劳,”文贵人接过她递上的湿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墨痕,“不过是与圣上闲话几句罢了,是崔家做事张狂,连后宅都管不严。想来是勾起圣心,觉得三殿下近来亲近武兴侯府、崔氏两家,也过于扎眼了些。终归是皇子尊贵,沾染这些门阀过深,难免失了体统。”
她望着纸上那栩栩如生的莲花,神思悠悠飘远,“我尚无所出,眼下朝中两位皇子,谁一枝独秀都不是好事。只有这水塘里的莲叶你高些,我便低些,你舒展些,我便卷曲些,彼此攀着,撑起一片天地,谁也不把谁彻底压到池底烂泥里去……这局面,才让人有几分腾挪喘息之地啊。”
她语声柔婉,眼底的得意却像画中隐在浓墨枝叶下的花苞,悄悄探出了头,自以为是她精妙的言语推动了帝王心思,搅动了这一池深水。
六月底,钟夫人已应允了孟令窈的金陵之行,只叮嘱她要多带些侍卫。
是日,她正捧着一卷金陵风物志阅读,旁边的箱笼半开,菘蓝进进出出指挥小丫鬟们收拾行装。
正忙着,外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贝紫捧着一张精致的拜帖走了进来,“小姐,裴府送了帖子来。”
孟令窈接过一看,帖面上是工整的小楷,落款却不是裴序,而是裴府那位老太爷。
她眉头微挑,有些好奇。先前听裴序只言片语提过他祖父,知道是个做出了好诗,生了病也不忘交代孙儿当众朗诵、力求人尽皆知的老人家。
虽不曾谋面,只听事迹便知,这般性情,定与她投缘!
“备礼,去裴府。”她合上风物志,眼中带了期待。
裴府幽深的后园,水榭风凉。一位年约七十、精神矍铄的老者,正临湖凭栏,手中持管湖笔,目光深远地望着池中亭亭荷叶,笔锋悬而未落,意态已先入境,颇有大家风范。
听得环佩轻响,裴老太爷转过身来,面上端着一副长者的矜持与审视,他抚须颔首,“这位定是孟家千金了?老夫久闻敏慧之名,今日得见,风姿果然清嘉不俗。”
孟令窈规规矩矩行了礼,“晚辈孟令窈,拜见裴老太爷。承蒙老太爷相召,不胜荣幸。”
“不必拘礼。”裴老太爷示意一旁石桌上的茶盏,“来,坐下说话。”
他目光状似随意地落在石桌另一端的纸上,“前日偶得一题,尚未斟酌妥当,倒是让孟小姐见笑了。”
孟令窈依言落座,目光恭谨地投向那铺开的宣纸,纸上墨迹淋漓,分明是一首刚刚挥就的即兴咏夏之作,笔锋遒劲,意境开阔。
不由赞道:“老太爷大才,此诗虽未竟全功,可晚辈仅仅观其意象铺陈,便已觉夏日熏风扑面而来。”
她略一思索,叹道:“更有一份胸襟旷达之意蕴在其中。晚辈拜服。”
裴老太爷听她评点切中其实,而非泛泛客套奉承,顿时眉开眼笑,“孟小姐慧眼如炬,正是此意!”
他兴致陡然高涨,直接指向诗尾大片留白,“此诗正宜铺展于尺幅之上。不知孟小姐可有兴致,以丹青续此诗意?诗画交映,想来必定绝佳。”
孟令窈也不拘束,欣然一笑,“老太爷有命,晚辈岂敢不从?献丑了。”
她上前提笔蘸墨,稍加凝神,目光扫过窗外摇曳的荷盖,便对着纸上那开阔的诗意空间,勾皴点染起来。寥寥数笔,在纸上勾勒出半幅水岸风荷之象,特意在画卷右上角留下大片虚空,正合诗题留白之意。
裴老太爷屏息旁观,越看眼越亮,待孟令窈搁笔,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妙!妙极!孟小姐这画真是神来之笔,将老朽诗中的意境完全表现出来了!”
他笑得合不拢嘴,再无长辈威严,迫不及待拿起自己的笔,在画上笔走龙蛇,题上了诗题与落款,又从老仆捧来的紫檀盒中取出一方私印,郑重其事地盖上。
孟令窈也在一角盖了自己的小印。两人对视一眼,都满意得不得了。
“哎呀,相见恨晚,真是相见恨晚!”裴老太爷捧着那卷新成的珍宝,爱不释手,摇头晃脑地感慨,“老朽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平日里也就是写写诗、练练字,难得有小友如此投缘,能够真正理解老朽的诗意。”
孟令窈笑问:“老太爷说笑了,裴大人在京中,不常归府奉养么?”
裴老太爷一听这话,立刻撇了撇嘴,“那个锯嘴葫芦?从小就无趣得很,一天说的话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修什么闭口禅。”
他指了指新得的书画,“就这样的好东西,他瞧见了,也就干巴巴挤一句‘甚好’,顶多加上一句‘祖父高才’。你问他‘何处甚好?’,他只会绷着脸说什么‘意境深远’‘笔法精妙’的套话,听着就牙疼!哪有小友你这般句句落到实处,夸到点子上的真情流露,老朽一听就知道是真的懂!”
正说得起劲,水榭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裴序踏着水榭木阶无声而入,将一番诋毁之语听了个十足十。
老仆张口欲言,被他一个眼神止住,只得垂首屏息,默默为老太爷这个月的酒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