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金乔沐      更新:2025-11-08 17:10      字数:3155
  林凤至可耻地心动了。
  苏少府心领神会,他就知道林凤至拒绝不了,她都能带着楚墨和农家来咸阳了,怎么会对全大秦手艺最好的工匠没 有想法呢?
  而且看林凤至的行事风格,等做出一番成效,她真的很有可能给 人请封。农家和墨家,到时候不是来少府就是去治粟内史 那儿。
  就像相里墨一样 ,现在不也是在少府任一属官吗?
  林凤至欣然应允,见苏少府如 此上道,她也说道:“纺织我没 办法帮到苏少府,但是近来我又有了些 新想法,到时还请苏少府不要吝惜手下的人才。”
  “这是自然,能帮到神使,为陛下办事,是我等的荣幸。”苏河喜出望外 ,真真是峰回 路转。
  见雨势渐渐小了,苏河又道:“骊山这儿有温泉宫室,陛下着令人修缮一新。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亲自送神使了。”
  说罢,他又指派了一名下属为林凤至带路,自己匆匆忙忙地去了。
  林凤至遥遥远望营地,那里数十万的刑徒与民夫正在吃饭、歇息。她心中想着什么,坐上车与少府属官去往温泉宫室。
  骊山松柏稀疏,植被以低矮的灌木为主,没 有后世郁郁葱葱的感觉。山路崎岖,即便是刻意 修整过,在雨中也显得 泥泞。
  林凤至竟然在山中看到了鹿和雉。
  温泉宫室并 不算远,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一下车林凤至都沉默了,倒不是因为宫室的宫人管事数量不少。
  而是这地方,大概好像也许真的华清宫的原身。
  林凤至猜的不错,此处是始皇帝利用骊山天然温泉修建的皇家沐浴场所,后经唐代扩建为华清宫的核心部 分。从 温泉汤池到秦始皇陵直线距离不过1.5公里,也属于是她上辈子预约了还没 来得 及去的地方。
  甫一进 入,管事便殷勤地迎了上来:“神使,汤池已经打扫完毕,您带来的人和东西我给 您安排妥当。您看您是要先用膳还是先歇息?”
  林凤至转头,正想问问后边这些浩浩荡荡跟着她的人,结果众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给 林凤至看乐了。
  她也不问了,对管家说:“先吃饭,然后再引我们去泡汤池,一路赶来,山路崎岖,大家都累了。”
  管家将她带到宫室之内的暖阁中,不多时,流水一般的宴席被一个个貌美的宫人传了上来。
  大秦建筑风格朴拙厚重,更加突出功能性。说是暖阁,才一进 入,林凤至就感觉到热气翻涌。
  “这才八月,就开始烧地火龙了?”
  管事着人为她布菜,一面 回 答道:“非也非也。神使,这是墨家工匠引温泉水环绕暖阁,不是烧地火龙。”
  岂不是和现代地暖差不多?
  当然她也知道不可能。
  现代地暖依赖电力驱动或者燃气锅炉,地面 均匀辐射热量,保持恒温恒湿,也没 有明火隐患。
  现在的工匠能想到用温泉水热量加热地面 ,并 且将其实现,已经很了不起了。
  见她感兴趣,管事又道:“神使,这暖阁的地暖正是那位相里工师一手做成,要不我请他上来为您解惑?”
  林凤至看过去,管事所指之人,正是苏少府特地留下的下属。
  相里?
  秦国 留下的墨家不正是相里墨吗?
  林凤至见那为疑似墨家弟子的工师正埋首用饭,低声问管事:“他是墨家弟子?”
  “是极是极,神使冰雪聪明。”
  林凤至顿时瞪大了眼睛去看胜宽赤粟等楚墨,颇有些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不知道是不是管事的吩咐,宴席间弹奏起了丝竹之声。
  林凤至目光如 炬,嘴里的肉也不香了。她的目光在相里工师和胜宽一行人之间来回 穿梭。
  此时,几人诡异的沉默都有了解释。
  相里梁早已习惯这种场合,他沉默地应答、陪笑(林凤至:欸?有吗有吗?),等待着上官发问而后解答。
  然而一切都在他发现胜宽也在所谓神使带来的人里时消失殆尽。
  起初他是快意 的,你们楚墨当初信誓旦旦,坚守先师墨翟兼爱非攻的理念,反对一切战争,以游侠的身份阻止战争、扶助弱小。怎么如 今竟然也能弯下腰来服侍所谓的神使。
  相里墨被排开在朝堂之外 ,几乎摸不到精要的政治信息。再加上相里梁久居骊山,政治敏感度也不算高,能得 到工师的职位,也只是因为相里墨对战争的技术性贡献。
  他根本不知道林凤至神使的来龙去脉,他只以为是一个冉冉升起方士。而他曾经的同门 们,不知道因何原因,竟然团聚到这方士身前。
  墨家百年声名都要弃之不顾了吗?
  楚墨不要脸,他们相里墨还要脸。
  相里梁将箸狠狠插入粟米饭中泄愤,吃下一口饭,又忍不住在心中愤懑。
  他装作不经意 地看向胜宽,他惋惜于对方放下底线谄媚方士,又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的对自己的鄙夷。
  他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激烈辩论 ,那时还怀有热情与理想,还有钻研器械的热忱、对“兼爱天下”的赤诚。回 忆如 此鲜活,几乎要冲垮他构筑多年的堤坝,楚墨落得 如 此下场,他们相里墨的选择又何曾正确?
  相里墨依附大秦,为大秦统一战争提供了多少技术支持,结果只有技术进 入了大秦,他们所推崇的思想依旧被排斥。
  相里梁黯然神伤,也许到最后,连技术都无法保留,只能沦为“绝学 ”。
  胜宽也有些 心虚和不自在。
  他虽然看不惯相里墨,但更令他心伤的是相里墨违背了自己的本愿之后,仍然无法在秦国 得 到更好的对待。
  楚墨、相里墨本是同源,只是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这并 不意 味着胜宽希望看到相里墨的落寞。他只是怒其不争。
  没 等到宴席结束,两个人就不约而同来到暖阁外 的回 廊。
  黑色的立柱、朱红的栏杆、白灰的墙壁,汨汨流动的温泉水,以及两个沉默良久的男人。
  相里梁背对着胜宽,声音沙哑:“.......你不该来,更不该以这种方式来。”
  他转过身,眼神复杂,有警告,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里是骊山,不是楚国 ,以匹夫之勇又能什么大局呢?只会把自己填进 去。”
  胜宽心情同样 复杂:“相里墨真的是被朝局排斥在外 了。你竟然能说出以这种方式来。相里墨用先师传下的巧思,为始皇帝修建陵寝、为不义 之战添砖加瓦,何其讽刺。相里墨做出了如 此牺牲,竟连权力的残羹冷炙也无法企及。”
  相里梁身体猛然一震,像被重锤击中,他下意 识攥紧了官服的袖口,指节发白,颤抖着嘴唇:“你以为我是为了求权?!你告诉我,乱世之中,除了依附一个可能实现‘尚同’的强权,墨家的火种如 何不灭?秦法严苛,但它能使墨家弟子不再死于巷战,能让《墨经》中的篇章不再是空中楼阁!”
  “火种?相里梁,你看着我的眼睛!墨家的火种,是‘兼爱非攻’,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胜宽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片刻,继而反驳:“相里墨,不是已经丢掉墨家的魂了吗?”
  相里梁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听着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暖阁中的靡靡丝竹之音,他不禁悲从 中来。
  良久,才声音微弱、近乎呓语:“......魂?你说得 对,我们早就丢掉了自己的魂。”
  “我们人也计算尺寸、力臂,想着让机关更省力、让城墙更坚固......想着,或许可以让服役的民夫少累死几个。”他伸出官袍中的手,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细微伤口的手掌,他惨然一笑:“可我骗不了自己。我们所有的努力,终究只是成为了大秦的攻城巧力。现在,连楚墨也要依附于方士了。”
  胜宽看清了相里梁脸上的痛苦与挣扎,他也曾经为此悲伤过,他明白相里梁并 非麻木,而是深陷泥潭,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冲突中窒息。
  胜宽望向暖阁之中探头向外 张望的林凤至,他心中理想的火焰并 未熄灭,反而从 林凤至身上找到了新的答案,他说:“相里梁,那不是方士。苏少府称她为神使,她身上也确实有很多神异之处。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 去,你看着吧,你也会找到新的答案,和我一样 的答案。”
  墨家思想,其实具有功利主义 的底色,强调使用价值和社会效益,偏偏林凤至的每一个动作几乎没 有间隔多久就见效了。
  为民兴修水利、促进 粮食增产,以纺织机巧使周边黔首收入增加,因石磨辛苦而做水利石磨......桩桩件件,落实到了墨家念兹在兹的地方。
  胜宽双手环保,自信开口:“你且等着吧,她怎么说来着?哦,实践出真知。用不了多久,相里墨也会和我们一样 。”
  相里梁也望向暖阁,心中不由得 想,和你们一样 向那方士俯首帖耳,举杯敬酒吗?